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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按摩女的血泪生涯]

[db:作者]2023-05-14 01:36:04



  我是一名按摩女。
  
  说这三个字,我没感到半点羞耻。在我心里,这个职业就像教师、医生、记者,包括现在自由撰稿人、soho族一样,凭自己的劳动赚钱。至少我们没有坑、蒙、拐、骗、偷、抢,更没有触犯法律。不仅如此,我们每年都给国家上缴不菲的税金。当那些靠我们的钱养肥的国家干部,吃饱喝足剔着牙来到店里,迷着一双双色眼在我和我的姐妹们身上乱转,当他们伸出咸猪手在我们身上乱摸,最后把猪一样的身子压上来,哼哼唧唧地叫个不停,当他们扔下我们扬长而去,转过头又用不屑的口气谈论我们时,该羞耻的是谁?
  
  按摩女没有天生的。从娘胎出来时,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一样。只不过有的人运气好,有的人运气差。运气太差的,就像我们一样,当了按摩女。进“红纱帐”
  
  不久,红姐就对我说了这段话。从此我就认定,红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
  
  红姐今年36,16岁出道,干了20年按摩女,有了积蓄后开了这间“红纱帐”。
  
  每当我问她20年的经历,她总是冲我淡然一笑:“问个球啊,以后你还不一样?”
  
  “红纱帐”紧挨着C 城火车站,沿出站口往北走,过一个红绿灯,再往西拐,就可以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小巷里除了几家理发店,一字排开的全是按摩房。
  
  夜幕来临,一眼望去,粉红的灯光下,一个个按摩女光腿露肩,或站或坐,迎接八方来客。当然,里面很大部分是回头客。
  
  “你妈个B ,没长眼啊,蹄子伸到哪来了?”不用看也知道又是在争客。这种争执在巷子里是家常便饭。
  
  我从门口探头一看,果不其然,又是那个花玲。她扭着水蛇腰,一边嚷嚷一边把人往她的店“温柔乡”里拽,和她抢客的是巷子里另外一个骚货小奶牛。可怜的是中间那位干部模样的胖子,夹着个包,两只胳膊被抓得牢牢的往两边扯,弄得他东倒西外,脸红脖子粗,嘴里不住地叫:“干啥子吆,都快放手撒,我还有事!”妈的,你是有事,到这里来找好事的吧。我从喉咙里骂了一声。
  
  争执了半天,还是花玲获得了胜利。她亲热地挽住胖子的胳膊,哼着小曲走进了店里,眼角还不时地瞟小奶牛一眼。小奶牛气鼓鼓地站在那里,胸前那对大奶上下起伏,嘴里嘟哝着什么,肯定在咒花玲的祖宗八代。
  
  论气力,小奶牛完全在花玲之上,可她输在脸皮上。花玲可以穿着薄得可以看见乳头和下面黑三角的内衣,中午头在巷子里晃来晃去,晚上更是可以穿着时下流行的“露股装”,露出没穿内裤的大半个屁股等客人,只要来个人她就像牛皮糖一样贴上,不把人弄到小屋里不罢休。巷子里的人都说,花玲前辈子肯定是个蒜臼子,天生就是被人戳的,还有人说花玲下面那东西有鸡巴依赖症,一天不被X ,浑身都难受。但不管怎么说,花玲在巷子里挣得票子最多,大家也很眼红。
  
  今天我那个来了,也就没出去等客。干我们这行的,身上的早就不准了。我也是好几个月没来了,今天早上刚想出去,突然觉得下腹疼得厉害,到厕所一看,见红了。我没敢跟红姐说,因为开按摩房的都忌讳这个。本来就不能接客,更觉得是触“霉头”,一天的生意都不顺。所以,红姐连说都不让我们说。如果来了事,只在屋里洗头就行,别的什么也别管。
  
  难得有这样的轻松时候,我不紧不慢地给一个学生模样的男人洗着头。突然一个人从身后把我的腰搂住,热气喷得我耳朵痒痒:“好蓓蓓,想死我了!”
  
  我头也没抬,举起沾满泡沫的手就往他脸上抹:“去去去,哄谁呢,好几天都没见人影了。”
  
  刘强讪讪地笑:“宝贝,这几天我去外地进件去了,这不刚回来就来看你了么。”说着话手就往我大腿上摸。我一把把他打开:“拿开你的脏手,还不知道你在外面摸了哪个小嫚呢。”“天地良心,我心里只装着你一个,说谎我就天打五雷轰。”
  
  用东北人的话说,刘强是我的“老铁”。他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个汽车修理厂,手里有俩闲钱,是“红纱帐”的老主顾。从我一进红姐这个店,他那两只贼眼就没离开过我的身子。我在这里第一次做全套服务就是给他。那天他嚎叫地像个猪罗,事后扔给我整整一千块。以后他三天两头地来找我,每次起码偷给我 300.
  
  我也就心安理得地跟他好了——干这行,说到底不就是为了钱么。
  
  “宝贝,咱到小屋里聊会吧?”刘强得寸进尺,把身子整个贴上来,下面硬硬地顶在我屁股上。“早不来,晚不来,人家不舒服了你倒来了。”我回过头白了他一眼。一听这话,他的脸色顿时暗了下去。男人,终究是一种用下面思考的动物。
  
  知道没有希望了,刘强唉声叹气了一阵,说了些不同不痒的话,借口厂里有事溜了。我不由得从心底暗笑了一声,说一千道一万,甜言蜜语不厌烦,不就是为了那一点事么。
  
  “老板,这边走啊,”正想着,就见小云领着个矮矮瘦瘦的秃子走进来。今天终于开张了,我替红姐高兴。没多大功夫,就听见小云在房间里夸张地呻吟,仿佛高潮一个接一个。没有10分钟,秃子就出来了,裤扣都没扣好。估计不让他进洞,光听小云叫他也受不了。
  
  高潮对这条巷子的女人们来说,就像一张假钞,看着眼馋却不顶用,还耽误时间。所以对高潮,她们已经逐渐陌生也不再追求。夸张地呻吟,转腰摆屁股,目的只有一个:让男人尽快完事,别耽误下桩生意。这也是干这行的基本功。
  
  不知不觉,我已经给这个人洗了挺长时间了,虽然他一声不吭,我还是连忙给他冲洗干净,把椅子竖起来,一边用毛巾擦他的头发,一边从镜子里看他的表情,这一看让我吃惊不小:难道是他?
  
  我不由地仔细端详镜子里那张脸,可不就是他嘛:微黑的方脸,浓浓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还有右腮一颗显眼的痣。我的手指突然颤抖起来,甚至抓不牢手里的毛巾。我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一时间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听见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偷偷看了一眼镜子: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竟然满含泪水。这句话也明明是问我的。“我,”刚想开口,才发觉自己的下巴像变成了铅的,抬起来是那么艰难。很多东西填满了喉咙,让我难受无比。
  
  恍惚中还有一丝清醒,我到里屋对红姐说:“我出去一下,碰见个老朋友。”
  
  说话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看到我的模样,红姐猜出了八九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去吧,今天放你假了。”
  
  我低着头走到他身后,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先走,到康美商场等我。”他随即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高大的身影丝毫没变,还没有吹干的头发根根竖立着,仿佛他的愤怒使然。
  
  之所以让他先走,是因为红姐规定我们不能跟客人出去。再说我现在的身份,跟他走在一起,被人看见肯定要说他的闲话。
  
  我稍微收拾了一下,估计他走出很远了,才迈步出门。从巷子左拐,过一个路口再往东就是康美商场。我低头慢慢走着,脚下的方砖红黄相间,纹理清晰,仿佛一张地图,引我回到了5 年之前……我的高中是在离C 城几千公里的S 城上的。这并不是因为我祖籍是S 城,而
是我的父母很早就来这里务工,定居下来。我所上的第二中学的绝大部分学生情
况和我差不多,以至于S 城一中的学生讥讽二中是乡巴佬学校。

  然而二中也有部分当地人的子女,有的是因为家距离学校较近,有的是因为
家庭条件不太好。杨凯却这两种都不属于。

  据他父母讲,杨凯是因为看不惯一中那些富家子弟的习气,才主动要求转到
二中来的。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星期四,物理课之前,班主任赵三元领着一个高
高瘦瘦的男孩来到教室,有点得意地向我们介绍:“这是从一中转来的杨凯同学,
以后就是咱们班的一员了。”

  没等他说完,下面的女生已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惊呼。确实杨凯比我们班
里所有男生都长得帅气。他面向我们鞠了个躬,笑了笑说:“以后还请大家多多
关照。”微笑间露出洁白的牙齿,又引得女生惊呼声一片。

  事实证明,女生们的眼光没有错。杨凯确实太优秀了。他来了之后的第一次
考试,就夺走了我占据近两年的第一名,接着在班级篮球对抗赛上独得28分,出
尽风头。他对人热情,处事果断,在高二下半年,他理所当然当上了班长。

  从他转来的那一刻,我对杨凯一直抱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和其他的女
生一样,我被他的帅气和人品深深吸引,一方面又因为他夺走我的头把交椅恨之
入骨。作为学习委员,我和他接触的机会更多一些,面对他的热情,我总是冷眼
相对,不理不睬。看到他无奈的眼神,我心中暗自得意。

  转眼间就是高三,千军万马奔向独木桥。我一心扎进了书堆,两耳不闻窗外
事。对班里组织的各种活动,我不是假装不舒服,就是早早溜到家里。看着杨凯
忙得满头大汗,我心里不由得暗自嘲笑:百年不遇的大傻蛋,丢了西瓜拣芝麻。

  高三迎来了第一次综合测试。我暗暗发誓,一定要重夺头把交椅。为此,我
节省一切时间复习。时值寒冬,虽然教室里装上了暖气,可坐的时间久了还是觉
得寒气袭人。为此,晚自习的间隙,班里大多数人都出去活动身体取暖,我却咬
牙坚持着。

  这天,我正在冥思苦想着一道几何题,突然听见外面喊:“下雪了!好大的
雪花!”我不由扭头向窗外一看:鹅毛般的雪花纷纷飘落,有的粘在玻璃上,顿
时化作晶莹的水滴。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我也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想出去
看看。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外迈步,却觉得双脚麻木,不听使唤,一下子
绊在椅子腿上,整个身子向前扑倒,眼看着地面向我扑来,接着眼前一黑,什么
都不知道了……

  “快,快上来,”妈妈兴奋地叫我。我看见前面是一架空无一人的过山车,
在4 岁的我眼中它显得如此巨大,让我恐惧得不敢上前。我双手紧紧抓住身旁一
根栏杆,紧闭着眼睛。

  突然,一阵刺痛从我手上传来,我睁开眼一看:爸爸正在用力掰我的手指:
“烂丫头片子,这么点胆量没有,生你有什么用。”我痛得哇哇大哭起来,冲过
山车那边喊:“妈妈,我好疼,快来救我啊!”过山车边的妈妈却哈哈大笑:
“活该,谁让你不听话!”

  终于,爸爸把我的手掰开,一把将我提起来,放上了过山车。我看见他们俩
一起按动了电源。过山车开始了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我像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
漩涡,疯狂地旋转着,我的身体逐渐失去了感觉,当过山车从最高点开始俯冲时,
我的手再也抓不牢,一下从上面坠落下来,我不由得大喊一声:啊——

  到处是一片洁白。我不是落到了地面?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天花板。洁白的
床单。却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我的左手边。这时,它动了动,发出一个声音:
“你醒了?”这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如此熟悉,它让我的眼睛完全睁
开,看到了杨凯那张微黑的脸,我意识到自己在病房。

  “你可醒了,这两天多亏你男朋友了,你真的很幸福啊。”一个女声从床尾
传来。我的脸上顿时有点烫:“他不是我男朋友,你不要瞎说。”说出这句话,
我感觉喉咙干痒,不禁咳嗽了两声。“来,喝点水吧。”杨凯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汤匙,举着递到我嘴边。“我
自己有手,不用你喂”,我一下坐了起来,头却一阵剧烈地眩晕,身子不由自主
地向一旁歪去,就要歪到床下时,撞到了一个宽阔厚实的物体——是杨凯的胸膛。

  他手胸兼用,把我重新扶好,让我躺下。我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
“谁要你扶,装什么好人。”听了这句话,他有点不知所以,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知不知道,你前天摔成了中度脑震荡,是他陪了你一天两夜,几乎没合
过眼,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那个女声又一次传来,透过泪眼,我看到那是
一个小护士,她脸上一幅忿忿不平的表情,“不就是长得漂亮么,也不能这样欺
负人啊。”说着话,她瞪了我一眼,又瞄了一眼杨凯,才迈步出去了。

  “又一个被他迷惑了的傻妞。”我心中暗想,眼睛却不自觉地朝杨凯那边看
去。他比两天前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发黄,头发杂乱,全然没有了平日
的神采。看来小护士没有撒谎。看着他高瘦挺拔的身影竟然微驼,我心里突然有
一种暖暖的东西缓缓升上来,渐渐充满了整个身体,最终从眼眶流溢出来。

  看着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杨凯更加不知所措,欲言又止。他的眼神
中充满了焦急和无奈,还有怜悯。

  “你不喜欢我在这里,我可以走,”他好像鼓足勇气,轻声说,“但是医生
说你还要在这里观察一周,没人陪不行,你家里人又没来。”“家里人”三个字
一出口,就像一把利剑穿透了我的心,我浑身一阵痉挛,不由得以手掩面,放声
大哭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浑身发凉,痛哭也变成了抽泣。“你怎么惹她了?

  让她哭得这么伤心?“朦胧中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我没有啊,我也
不明白啊……“又听见杨凯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勉强抬头一看:我的床前竟围满了人,四五个
护士、这个病房的另外两个病号,还有几个人正在门口探头往里看。一个中年护
士正在质问杨凯,急得他满脸通红。

  “阿姨,不关他的事,都是我不好。”我尽量平静地说,“我们能单独呆一
会么?”“我们”当然是指我和杨凯,我心里为这一称呼的脱口而出暗暗吃惊。

  看热闹的人一个接一个出去了。我用手梳理了一下散乱的长发,才发觉右臂
缠着纱布,手指触到额头,感觉上面也有纱布。轻轻一按,钻心地疼。我东瞅西
看,用眼睛寻找。杨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面圆镜,递给我:“没事的,医生
说不会留下疤痕。”

  我不由呆了呆,还是伸手接过镜子,没想到这个外表硬朗的男孩竟如此细心。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还好,伤在右边额头,就算是留下疤痕,用长发也
能盖住。哭了这么久,我的眼睛红肿,脸也花了。我刚想伸手在脸上抹,一个温
热的东西触到了我的手:杨凯拿着一块毛巾定定地看着我,“我快拿了一个小时
了,热了好几次,终于派上用场了。”说话间,他微微一笑。我却无法用笑容回
应,心里那股暖流又升上来,我赶紧抓过毛巾,将它堵在了眼眶之内。

  擦完脸,我终于完全冷静下来。杨凯坐在我床边,向我解释两天之前发生的
险情。据当时在场的同学讲,我往下摔倒,右臂在后座的桌角挡了一下,才减缓
了冲力,不至于使头部以全部的力量撞向地面。但当时我已经不省人事。同学跑
出去呼救,杨凯第一个冲进教室,看到情况严重,又急忙跑出去,用教务处的电
话叫了救护车,又跟着来到医院,一直陪到现在。

  “老师已经通知你父母了,他们既没有来,也没打过电话,怎么回事?”杨
凯满脸迷惑地问。“我没有爸妈,他们早就死了”。我在杨凯惊愕的表情里淡淡
地说。

  杨凯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怎么可能,赵老师明明已经亲口告诉他们了啊,
并且他们在电话里也答应来了。”

  面对杨凯的疑问,我一时无言。早就下定决心,不向任何人说起家里的事,
咬碎了牙也要咽到肚子里。难道短短几天,心里那把生锈的锁已经松动?面对他
明亮纯真充满期待的眸子,一种诉说的冲动渐渐变得强硬,我紧咬双唇,守住最
后一道防线。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那样会好受些,如果你相信我。”说话间,他竟伸
手握住我的手。一股暖意顿时传了过来,宽大的手掌让我体会到久违的安全。我
的防线在瞬间土崩瓦解。

  我默默的抬起手,把自己的左腿裤管挽了起来:小腿中间一块青紫色的血淤
露了出来,在我白皙的皮肤上甚是扎眼。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明白了?”

  他还是不明白。紧皱着眉头连连追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前天碰的?”我
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在他面前第一次笑,却显得如此凄凉。多么天真的男孩啊,
他肯定以为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天天专车接送,在家里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呵护。

  这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但是诉说的冲动又一次击溃了
我。

  “这就是那个人的杰作”,我顿了顿,“不好意思,对他我实在叫不出那两
个字。”这块伤,是因为我前几天吃午饭时不小心打翻了汤碗,他的牛皮靴的从
桌子下面伸过来,踹在我的小腿上。我一声没吭。他却咆哮不停:滚得远远的,
吃饭都不会,养你个臭X 算我瞎了眼!

  那个女人和那个小男孩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我不明白一样的过程、一样的
情节,他们为什么一直看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当成每天最幸福的时刻。我默
默走出去,忍着腿上刀扎般的刺痛。

  我走出院子,面向南方,心里又一次呼喊:奶奶,亲爱的奶奶,你快来吧,
把你的蓓蓓带走吧。我要你抱着我,再到那条小河边看水里的鱼儿;我要你背着
我,到野外去采小花,挖野菜;夜晚来临,我要让你握着我的小手数星星;我要
你用粗糙的双手抚摸我的头发,我要躺在你温暖的怀里,甜甜地入睡。

  可是现在,奶奶你到了哪里?你那里还有你的乖蓓蓓么?还有人往你嘴里塞
糖么?还有人藏你的老花镜么?还有人用小手抚你脸上的皱纹么?还有人整日钻
在你怀里不肯出来么?

  奶奶,你那里可有绿树成荫,小河潺潺,朴实的乡亲,纯粹的亲情?

  奶奶,你那里可有阳光明媚,月光如水,广袤的田野,蔚蓝的的天空?

  你再也不能在墙根晒太阳,再也不能踮着小脚等我放学,再也不能看我的作
业本,再也不能呼喊我的乳名。

  如今时光流转,沧桑巨变。我们进城了,奶奶,我却想念原来的生活,因为
没有你保护我,疼爱我,我生不如死。

  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面临死亡的痛苦,而是生不如死的痛苦。我曾经从书上
读过,人死亡的一瞬间是快乐幸福的。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我不止一次产生了
寻求那种快乐的念头。可每当想起奶奶临终时嘱咐我要自己保重,我只有忍耐再
忍耐。

  在学校里,我掩藏自己的伤口,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回到家(如果那还
能叫家的话),我默默面对无尽的家务活和无休止的责骂,还有那个小男孩无端
的欺侮。有时候我恨不能掐断他的脖子——在他出生之前,我的日子还不至于这
么难过。

  当我的肉体和心灵一次一次被他们折磨时,有个念头在支撑我:一定要考上
大学,永远离开这个家,不再见到那三张脸。为此我才拼命用功,甚至不容许自
己拿第二名。

  “这就是我仇恨你的原因,其实我对你并没有偏见。”我转过脸对杨凯说—
—他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孩流泪,心尖微微发颤。“你不
用可怜我,我早已经习惯了。”我说这句话本来是想安慰他,竟见他一下趴在床
上,哽咽起来。

  讲了那么久,却没留意到天色已晚。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在这间静静
的病房里,一个女孩无言地看着一个大男孩低声哭泣。月亮也升起来,星星如此
闪亮。遥远的夜空里,是否有第二颗星球,上演着同样的故事?浩渺的宇宙里,
到底能有几人为自己伤心落泪?

  看着他宽宽的肩膀因哭泣微微颤抖,我感到我和他的距离一点点缩短。这个
前几天还被我不齿的男孩,此刻却像我的一个兄长,亲切而熟悉。“我有点饿了,你能给我买点吃的么?”这也许是唯一能让他停止哭泣的办
法。果然,他慢慢抬起头,擦了一把泪水,用浓厚的鼻音说:“好的,你想吃什
么?”“随便你买吧,记得要买两份啊。”不知不觉,我已经在为他着想。“先
擦擦脸吧”,我把手里一直攥着的毛巾递给他。不小心又碰到他的手,刚才还温
暖的手此刻却变得冰凉,我心里有点埋怨自己,不该把事情一股脑儿告诉他。

  或许我应该感谢那天喊“下雪了”的同学,感谢那道几何题,甚至,感谢那
次摔倒。因为在医院的一个星期里,我在奶奶离去之后又一次体会到了温暖。

  杨凯就像我的同胞哥哥,无微不至地照顾了我整整七天。这七天的每一个细
节,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眼神,我记忆犹新。七天里,我不止一次暗
暗慨叹:时光竟是如此短暂,如清风无情吹过,不留一点痕迹。每分每秒的美好,
都值得我永久珍藏。

  出院后,我们立即投入到了紧张的复习之中,毕竟七天时间我们拉了不少课。

  对我们两个学习“尖子”,老师也格外照顾,专门给我们开小灶。晚自习结
束后,偌大的教室里,只有我和杨凯忙着做老师留下的作业。

  我的座位在他的左前方,离着3 个座位。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我能感到他热
烈的目光,从背后直视过来。我不失时机地回头,四目交接。一瞬间,空气中弥
漫着期待的味道。

  一个世纪的时间。他静静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我的心跳刹那停止,脑海
中一片空白。他的手臂如藤,顽强地在我肩上蔓延。我无力抵抗,身体瘫软在他
温暖的怀里。他低下头,竟轻轻吻住我的双唇。寒冷的夜里,心情万紫千红般释
放。春天,提前一个季节到来。

  很快,我们补完了拉下的课程,不用在晚上加班加点了。我却对那样的夜晚
恋恋不舍。他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每天晚上自习结束,都会在校门口等我,送
我回家。大雪过后的夜里,我们踏着厚厚的积雪,两个身影在灯光下渐渐合二为
一。

  幸福总是短暂的。我一回到家,美好的心情总会被现实击得粉碎。那个人好
像生意遇到了很大麻烦,整日以酒消愁,经常彻夜不归。有一次我半夜里被吵架
声惊醒,听见那个女人声嘶力竭地骂:“死鬼,有本事就别回来,把自己输给猪
肉店!”接着是“啪”的一声,像是男人一巴掌打在了她脸上:“老子就是要玩,
臭婆娘,惹急了我连你也卖了!”
听了几句,我明白了,原来他竟迷上了赌博。我不由打了个寒噤,一种不祥
的预感袭上心头。

  果然,在我听见那次吵架之后的第3 天,吃晚饭的时候,那个男人宣布了我
的“死刑”:“今天起,你别去上学了。家里没钱供应你,赶紧去找个工作,养
家糊口。”冰冷的声音似尖刀插进我的心脏。我虽然早有预感,但还是感到胸口
刺痛。

  晚上干完家务活,我关了灯,静静地躺在床上。黑暗中,我的学生生活似电
影一幕幕闪过。就这样说再见?让我魂绕梦牵的大学啊,在她离我咫尺之遥的时
候,我怎么甘心放弃。

  上学的路第一次显得如此难走。我慢慢踱着步,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擦掉
夺眶而出的泪水。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凉在心里。

  杨凯第一个看出了我不对劲。课间,他把我叫到走廊的角上,轻声问我:
“怎么回事,他又打你了?”我摇了摇头,如果打我还好点。“我今天就要离开
学校了,他们不让我继续读书了。”

  “什么?”他的眼睛瞪了起来,“他们也太过分了!还有半年就高考了啊。

  何况你百分百地可以考上大学。“他几乎咆哮着说,引得走廊里的学生都往
这边看过来。

  “没用”,我无奈地惨笑,“如果我坚持,他们肯定会断绝我的生活来源,
到那时我连吃饭都成问题,别说上学了。”

  “这——”他话还没出口,上课铃响了,他紧紧皱着眉头:“我想想办法,
放学后你等我。”“嗯。”

  下节课是语文课。憨厚的李老师像往常一样走上讲台,扶了扶他酒瓶底似的
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始讲课。这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课,此时却听不进半个字。场
景和都德的《最后一课》如此相似。

  恍惚中,放学了。我呆在座位上,魂飞魄散。同学一个个走出去,教室里很
快空空荡荡。但是我知道还有人没走,他和我一样心烦意乱。脚步声,他从后面
走过来,手掌轻轻放在我的肩上,舒了一口气,“走吧,我有办法了。”我默默
站起身,毫无意识地跟在他后面,出了教室。

  我们走下教学楼,走在校园里。我不知道他想出了什么办法,也不知道自己
将要去往何方——以后要我走的路已经身不由己。熟悉的校园在中午阳光的照耀
下,让人倍感留恋。

  走到校门口,他挥手让等在一旁的那辆别克走开,随即招了一辆出租车,向
城南驶去。

  车子在车流如织的马路上急驶。我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楼房和行人,完全没
有理会到杨凯在我耳边说着什么。甚至他握住我的手,我也没有感觉到他的温暖。

  大约过了10分钟,车子停在了一栋居民楼前。“我们到了,下来吧。”杨凯
说着递给司机钱,打开车门,让我下车。我一时模不清他的想法,可还是随他下
车走进居民楼。

  在二单元三楼东户的房门前,杨凯掏出钥匙,边开房门边说:“我想好了,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别回那个家了。你的学费、生活费我帮你解决。”我一下愣
在那里。

  “进来啊,”杨凯拉住我的手,把我拉进屋里,“有什么话进来说。”我四
下打量着这套房子:大概是三室两厅,客厅很大,淡蓝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
的山水画,背投式彩电,米黄色的真皮沙发,实木地板的中央铺着地毯。

  “这是我姨的房子,她上个月去美国了,大概一年才能回来。让我给看着房
子,你放心住好了。”杨凯把钥匙扔到茶几上,笑着说,“来,我先带你参观参
观。”我却站着没动:“这样好么?他们如果知道了不会同意的。”杨凯的脸色顿时有变:“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考虑他们?如果他们还把你
当亲人,能把你推到悬崖边?”我无言以对。看着他愤怒的脸,我心里有点谦疚,
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好了,别生气了,我听你的。”

  握住之后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握男生的手。不由得脸生红云,心跳
加速。杨凯顺势把我拉过去,紧紧抱住。抱得如此之紧,让我呼吸困难。他的手
从背后轻拂我的长发,嘴里喃喃地说:“蓓蓓,我爱你,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
就陷在你的身影里不能自拔。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为你去死。”他的话微柔如风,
轻吹入耳,我心神荡漾,如梦如醉。

  他轻轻张开双臂,看着我的眼睛。突然,他迅速地吻住我的双唇,紧紧地吮
吸着,他柔软的舌尖撬开我的牙关,敏捷地捉住我的舌头,缠绕在一起。他的身
体也靠得更紧,宽阔坚实地胸膛贴在我的乳房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又麻又痒的感
觉从胸前传来,我的身体微微颤抖。

  杨凯感觉到我的变化,停下来,“怎么了,蓓蓓?”嗯,没……可能是我太
紧张了吧。“

  “为什么紧张?难道你不愿意,不喜欢我?”“哪有啊……”

  “那你就是喜欢我了?你爱我么,蓓蓓?”

  我低头不语。傻瓜,自己看不出来么。暗暗地笑,甜蜜从心底升上来,将我
浸满。第二章

  我就这样在这套房子里住下来,彻底和家里断绝了联系。每天早上,杨凯都
准时出现在楼下,等我一起骑自行车上学。为了我,他放弃了车接车送的待遇,
特意买了辆自行车。

  我们并肩骑行在清晨上班的人群里,一路说笑,总能引来一串羡慕的眼神。

  有时候碰到班里的同学,我们就形成一个团队,在自行车流中纵横交错,相
互呼应,欢声笑语不断。每天被这样的笑声感染,我也逐渐忘记了家庭带给我的
烦恼,变得开朗了许多。

  高三时间很紧,中午学生都在食堂里吃饭。杨凯总是跟我一起走进餐厅,在
一个桌子上吃饭,全然不顾周围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由于没有了生活费来源,
我也只能让杨凯给我买饭。他每天都买最好的菜,一个劲儿地劝我多吃。

  这天我因为在教室里钻一道物理题,错过了午饭时间。杨凯一直没走,在后
面等着。他本来想帮我,被我坚决拒绝了。我很早就养成了一个习惯:自己能独
立完成的,决不借力于人。

  又过了20多分钟,我终于算出结果,从书后面一对答案:不差分豪。我伸了
个大大的懒腰,回头看了杨凯一眼。他无奈地笑了笑:“小犟妮子,我服了你。

  这下可以去吃饭了吧?“”嗯,走吧。“

  没进餐厅门,隔着窗子就看见师傅们在收拾餐具,打扫剩菜剩饭。“啪,”

  我的头上挨了杨凯一个轻轻的爆栗:“这下好了吧,饭都吃不成了,物理题
能当饭吃么?”我自知理亏,却又不想落下风:“谁让你等我来着,你可以自己
来吃啊!”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又接上:“吃、吃,整天只知道吃,怕别人不知
道你属猪。”

  “好啊,小丫头片子,你倒有理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杨凯说着,伸手要
胳肢我,我扭身就跑。我俩就在食堂旁边的空地上追逐起来。我看到食堂的几个
师傅已经抬头看我们,就改变方向,向教学楼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笑他:“你追
不上我的,嘻嘻。”却见他的眼睛往我身后看,大喊一声:“小心!”

  他两个字没说完,我就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像被挤了
出来:“哎哟,你个烂货,想撞死老子啊。”

  我摔倒在地,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水泥路面上,钻心的疼。我咬紧牙关,无
论如何不能在这个人跟前喊出声来。

  “过得挺开心啊,”他边揉着胸口边说,“还钓了个凯子,难怪不回家了。”

  我硬撑着从地上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瞪着他。慢慢的,他的眼神从刚才的嘲
弄变回了平日的狠辣,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走,跟我回家,我给你找好了工
作。”

  这时候杨凯到了跟前,一瞬间他猜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平静地说:“您就
是叔叔吧,您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慢慢说?你算老几啊!老子的闺女,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说着话,
他用力往校门的方向拖我,胳膊被他攥得生疼。

  杨凯也着急起来,他上来抓住那个人的胳膊,想让他松开:“叔叔,您这样
会让她受伤的!”没承想他举起空着的胳膊,冲着杨凯就是一拳,打在右腮上。

  杨凯打了一个趔趄,嘴角顿时流出了鲜血。

  我心里一阵紧缩,冲着他大声喊:“你打我好了,不关他的事!”“行啊,
没有个人大,就知道护男人了,天生的骚货!走,跟我回去!”

  杨凯被激怒了。他大步上前,抓住握我胳膊的那只手的四指,用力一掰。杨
凯身高一米八多,身体强壮,一急之下力气更是惊人。“哎呀”,那只手闪电一
样地拿开,不停地抖着,“好小子,你敢打我?看我不……”他眼露凶光,又举
起拳头。杨凯迅速挡在我身前,对他怒目而视。

  他看着愤怒的杨凯,举起的拳头慢慢放下了,咬牙切齿地说:“好,有本事
你就护着她,我看你能护到什么时候。”他转过身想走,又扭过头说:“家里现
在揭不开锅了,就指望她参加工作挣点钱,你这样做还让我们过么?”没想到他
竟说出这种话,我真替他脸红。

  杨凯是何等聪明的人,接着问:“你给她找的工作一个月多少工资?”“1000!”

  杨凯伸手模自己的裤兜,我一把摁住他:“不用了,我跟他回去好了。”杨
凯把我的手挪开,拿出钱包,取出一叠钱,点了点:“这是700 ,另外300 我会
找时间给你送过去,这一个月全当蓓蓓上班了。”

  那个人见杨凯手中的一摞钞票,脸上的肌肉顿时松弛了,眼中发出异样的神
采,一个箭步过来,从杨凯手里抄过钱,头也不抬,边点边说:“算你懂事,不
过这只是一个月的,以后的账另说。”说着,把钱装进裤兜,东张西望了一会,
急匆匆地走了。

  我呆在原地,羞愧得无地自容。眼泪慢慢溢满眼眶,滴落下来。“你没事吧,
腿还疼么?”杨凯急切地问。经他一问,我才感到膝盖火辣辣的,不由地用手去
扶。杨凯蹲下身,想挽起我的裤管,可我穿着厚厚的线裤,一时挽不起来。

  我看着他嘴角的血丝,心里针扎似的难受:“疼么?”“我没事。”杨凯抬
手抹了把嘴角,接着搀住我的胳膊,“走,去医务室。”“不用了,一会就不疼
了。”——我不愿意让校医看见我们单独在一起。

  杨凯可能猜透了我的心思,“那我们就回家,顺便买点饭。”“家”如此自
然地从他口中说出来,让我的心好一阵乱。他搀着我走出校门口,叫了一辆出租。

  他把我搀上楼,扶到卧室,着急地说:“快,快脱下衣服看看。”我红了脸
一动不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封建啊。好好,我先出去。”等他出了门,
我慢慢褪下裤子:膝盖处一片血淤。我用手按了一下,忍不住叫出声来:“哎哟。”杨凯闻声,马上冲进来,“是不是很严重?让我看看。”我来不及盖上被子,
下身只穿着内裤,双腿完全暴露在他面前。他呆了呆,还是凑过来,盯着我的膝
盖。“你曲一下腿,我看看骨头有没有事。”我低着头,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见我没有反应,杨凯一只手握住我的脚踝,另一只手轻轻按住我的大腿,把
我的腿曲了起来。第一次被男孩如此亲近身体,我方寸大乱。“你,快……好了
没有?我有点冷。”“这就好,”说着,他在我膝盖处用力按了几下,疼得我直
吸凉气。“幸好骨头没事,这种伤必须先冷敷,再热敷。”他轻轻把我的腿伸直,
让我躺好,又拉过被子给我盖上,出去了。

  我脸上仍然在发烧,腿上被他摸过的地方仿佛也在发烫。我不明白,短短一
个多月的时间,我和他竟然走得如此之近,近得让我无力回避,无暇思考。难道
这就是真爱?让人变得像低能儿,失去自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来,伸出腿”,杨凯走进来,手里提着一袋白色的东西,“真凉啊,你就
委屈一下吧。”说着,弯腰把它放在了我的膝盖上。原来是冰块,一股寒气顿时
从皮肤渗到骨头,我的嘴里又倒吸了几口气。“好好呆着,感觉不到凉了就把袋
子翻过来,我下去买饭。”他说完站起身往外走,顺手把空调打开。

  吃过饭,杨凯嘱咐我好好休息,他下午给我请假。我坚持要去,因为下午数
学课上要讲一个重要的函数定理,我不能错过。可杨凯一句:“我回来教给你好
了,你难道信不过我的水平?”让我再无话可说。

  好久没有这样的闲暇了。高三的生活让我如同一只陀螺,被高考这根鞭子狠
狠抽打着,身不由己地高速旋转,渐渐地丧失了思考的自由和权利。在这个偶尔
得来的下午,在这个温暖如春的房间里,我躺在柔软的床上,学校、教室、成堆
的参考书、做不完的试卷一点点离我远去,心第一次回归了自我。我开始展望自
己的未来,零星希望之外,更多的是一串串的疑问。

  我到底该去向何方?如果我能考上大学,我真的可以去上么?学费、生活费
怎么办?他们能放过我么?杨凯是否能继续帮助我,如果他能,他父母会不会同
意?即使父母支持他,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么?杨凯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尚
且不知该如何报答,再指望他给我做更多,是不是太过分?

  虽然,我已经深深爱上了他,他对我的爱也让我深信不疑。但是我们真的有
未来么?毕竟,我们还是没有谋生能力的高中生。何况,他家境富有,而我不仅
贫穷,还经常陷入危机。难道以后我要依赖他一次次拯救我?

  我越想脑子越清醒,环顾四周,猛然意识到这也许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我
现在白住在杨凯这里,吃他的,穿他的,算什么?我多像一个电视上经常演的,
被人包养的情妇啊。“情妇”这两个字一出现在意识里,我感觉脸上发烧,大脑
发胀。

  不,我不能这样下去了。我要自食其力,那个人不是说给我找了工作么?我
就一边工作,一边自学,凭我的能力,不去学校也一定能考上大学。一念至此,
我立刻翻身坐起来,穿上衣服。膝盖经过冷敷,疼痛减轻了不少。我换上鞋子,
出门把门带上,把钥匙放在茶几上。本来要给杨凯留张字条,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好,反正明天我还要回学校搬书,到时再跟他说清楚也不晚。

  我就这样走出了那个居民小区,朝“家”走去。冬日的午后,昏黄的太阳无
精打采,在阴霾里露着半个脸,漠视着街上的人群。想起明天我就要离开学校,
像他们一样为生计奔忙,我心中一阵悲凉,脚步也不由地放慢:不知道前面会有
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

  你还知道回来?“刚走近门口,那个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在外面疯够了?

  那小子还差我300 块钱呢,你拿来没有?“这句话真让人恶心,我强忍着愤
怒,”

  他凭什么欠你钱?你不是给我找了工作吗,我同意退学去工作。“”嗯,这
还算懂事,你先打扮一下,我带你去见周总。“

  愿以为要去的是家单位,没想到出租车开了很久,最后进了一个居民区。我
心生疑虑:“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去单位?”“你懂什么,这是我凭关
系给你找的工作,直接去单位合适么?刚才我给周总打了电话,他说好在家等我
们。”

  他领着我左拐右拐,走进一栋半旧的居民楼。我越来越怀疑,难道一个公司
老总就住在这种地方?可是我没的选择,从今天起,我的命运也许不再由自己把
握。他领着我走上四楼,敲响了西户的门。

  一个长发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用手扒拉开头发,露出一张胡须遍腮的男
人的脸,“老陈,来了。”眼睛却直往后瞅,看到我,张嘴笑了笑,突出满口被
熏黄了的坏牙。那个人拉住我的胳膊,几乎是把我拉进了屋里。满屋子都是烟,呛得我直咳
嗽,眼睛也几乎睁不开。模模糊糊看到沙发上有两个人,都剃着铮亮的光头。我
认定他们不是“周总”,也不是正经单位的,用力挣脱那个人的手,转身出门。

  那个长发仔靠在门上,挡住我:“小妹妹,等会啊,我们还没给你谈工作呢。”

  “就是啊,等我去周总说说。”那个人也帮腔。说完,他走到沙发边,点头
哈腰跟两个光头嘀咕着什么,一个光头拿出一张纸,递给他,他看了看,小心翼
翼地藏好,走过来对我说:“等会周总会给你交待工作,我有点事先走了啊。”

  没等我反应过来,长发仔一侧身,他迅速打开门,走了。

  两个光头这时都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还对视了一眼,嘴角都露出
坏笑。那个胖点的光头对我说:“小妹妹,愣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啊,周总给你
安排工作。”这时的我,意识到了危险在一步步靠近,转过身想开门,又被那个
长发仔拦住。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由得叫出声来,“我要喊人了!”“你喊吧,这里
是郊区,这栋楼也快没人住了,谁能听见你喊?就算有人听见,也得看看他有没
有胆量。”那个胖子笑着说。

  “小妹妹,你不要误会。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另外一个光头说话了,“我
们都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他呢,玩牌欠我们4 万多块钱,”他摸了摸光头,“时
候也不短了,还不了我们。所以呢,他想出了个一笔勾销的办法,就是你……明
白了?只要你配合,我们会很温柔的……”

  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身体也没有了知觉。等我反应过来时,胖子和长发
仔已经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卧室那边拉。

  我用尽全身气力,想挣脱他们的脏手,结果却是徒劳的。我瞅准机会,狠狠
咬住了长发仔的手臂,他“嗷”的一声挣脱开,回手给了我一个耳光。嘴里一股
咸咸的东西流出来。我声嘶力竭地喊:“放开我,你们这群流氓!”

  “喊,让你喊!”一直在沙发那边的光头冲过来,把一块布塞进我的嘴里。

  酸臭的味道让我差点吐出来。接着,他抱住我的腰,把我整个扛了起来,我
双腿悬空,用脚尖不住地踢他的背,他却哈哈大笑:“给我挠痒痒啊,还是乖乖
的,一会我会让你爽的。”

  三个人连扛带抱,把我带到了卧室里,光头一下把我扔到床上,淫笑着说:
“怎么样,你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呢,还是要我们帮忙。”这时,我腾出手来,
拽出了嘴里那块布,又从床上跳起来,向门外冲。

  “好野的妞啊,来劲!”光头一边抓住我,一边向胖子说:“老二,拿绳子,
今天咱们好好陪她玩玩。”说着,他把我死死按到床上,长发仔在下面牢牢抓住
我的腿,让我动弹不得。

  很快胖子拿来了绳子,“老大,是不是老规矩?”“这还用问,快点,我忍
不住了。”说着,他竟然开始往上撩我的毛衣,长发仔同时脱下了我的鞋子。我
拼死想阻止他们,可胖子按住了我的胳膊,上面的光头又用腿紧紧抵住我,让我
的腿用不上劲。

  很快,我的毛衣连同绒衣一起被脱了下来,上身只剩一件文胸。“哇,居然
是波霸啊。”他们竟异口同声地叫起来。上面的光头抓了一把我的乳房,又迫不
及待地解我的文胸。

  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保养了18年的纯洁的处女之身,今天将被三个流氓
如此肆无忌惮地糟踏,而促成这一切的,竟是生我养我的那个人。

  我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身体也逐渐麻木,任由他们摆布。一会,我就被
脱得一丝不挂。胖子用绳子把我的四肢分别固定在床的四个角上,将我摆成了一
个“大”字型。我白皙光滑的肌肤、少女所有的隐秘之处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展示
在三个畜生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羞耻感一点点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个
世界的憎恶。

  三个人很快围了上来,胖子和长发仔玩弄着我的乳房,光头在却用一根硬硬
的东西在我下身顶来顶去,突然,一阵剧痛传来,我不禁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清醒了过来,看到的是一片漆黑。响亮的鼾声在寂
静里分外刺耳。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前,让我透不过气来。下身
火辣辣得疼,一些粘稠的东西还在不断地流出来。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之后,我才看清,屋里只剩下我和光头,另外两个人已经
不知去向。那个光头睡得像头死猪,脑袋死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嘴里流出的口
水沾满了我的乳房,粘乎乎的很难受。我的手脚仍然被绑着,手腕和脚踝被绳子
磨得生疼。“无论如何要离开这里。”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身上不着一缕的我已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深吸了一口气,
我试着动了动手臂,还好,幸存一丝气力。我用力挣了挣绳子,感觉左手腕捆得
松一些。于是我旋转手腕,扩大绳套的空隙。粗糙的绳子可能已经把我细嫩的皮
肤磨破,“嗖嗖”得疼。我咬紧牙关,不敢弄出半点声响。终于,我将左手抽了
出来。虽然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断,我还是轻轻扶住光头,把他的头从我胸口移开,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鼾声如雷。

  我努力侧过身子,用左手够着右手腕上的绳子,费了半天劲才解开。我两只
手相互活动了一下手腕,果然左手腕已经磨出了血,沾满了我的右手心。顾不得
疼痛,我坐起来,分别解开左右脚踝的绳子。

  我翻身下床,从地上拣起衣服,不管上面的尘土,迅速地穿上,身上顿时暖
和了许多。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我准备离开这个鬼地方。走到门口,我又迟疑
了:我能到哪去?我没脸见杨凯,那个人更是连想都恶心。

  走吧,走得远远的,忘记杨凯,忘记那个人,忘记这三张丑恶的嘴脸,忘记
不愉快的一切。心里一个声音对我说。光头仍在鼾睡,我突然有一种杀死他的冲
动。但理智提醒我,那样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会暴露,我可能会背上低贱和杀人两
种恶名。其实,看着他猪样的身子,我跟本下不去手。

  我走出房门,在黑暗里摸索着下楼。每走一步,两腿之间都撕裂般的疼,让
我不敢迈很大的步子。走出那个居民区,走上一条窄窄的马路。马路上一个人也
没有,只有寒风吹在脸上,刺骨的冷。不知道时间,分不清方向,我裹紧棉衣,
沿着马路边机械地走着。一只野狗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从我身边掠过,跑出很
远,回头向我狂吠了几声,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我暗自苦笑,我们都是一类,你又何必如此呢。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马路上稀稀拉拉地出现了骑着三轮车的菜贩子。他们从
我身边经过时,都用好奇、不解的眼光看我。也许他们疑惑:这样一个学生模样
的女孩,披头散发走在冬日的黎明,到底是为什么?

  终于,我走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牌前。在清晨的微光中,我在站牌上找到了
火车站三个字。难道这就是天意?老天让我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我心爱的人,放
弃我的梦想。我突然感到特别疲惫,就在路沿蹲了下来,等待第一班公交车。

  东方慢慢变红,一缕霞光刺透了云层,照射下来。太阳慢慢升起,红彤彤的
昭示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每天照常普照大地,地上这群生灵的悲欢离合、喜怒
哀乐,都与他无关,更不会为了一个高三女孩的惨痛遭遇就掩盖光芒。

  第一班公交车缓缓地开过来,隔着玻璃我看到司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他
显然没料到这么早会有人等车,有点不太情愿地停车,打开了车门。我迈步上车,
习惯性地摸口袋,却发现身无分文。这才想起,我从杨凯那出来时根本没带钱。

  车已经开动,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出了我的窘迫,“怎么了,小妹妹,忘记带
钱了?”“嗯”,我低着头说。“你要去哪?是不是去上学?”一听说“上学”,
我的心像被电流击中,身子麻痛,眼泪也流了下来。“不是,我已经不上学了。”

  说出这句话,我更是心如刀绞,忍不住抽泣起来。

  “不要哭,这样吧,我不收你车票钱了。”司机仍然目视前方,十分平静。

  估计他把我看成是用眼泪换车票的人了。“谢谢叔叔。”我哽咽着,实在无
法也无力辩解。把自己扔在一个座位上,我抹了一把眼泪,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蓓蓓,蓓蓓,醒醒。”恍惚中一个人摇我的肩膀,声音很是熟悉。我睁开
眼,成芳正在看着我,“你怎么坐这路车了?听说你摔伤了腿,没事了吧?”

  成芳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我要好的朋友。只知道她坐公交车上学,却万万
没想到她正好坐这路车。刚才我只顾了找火车站,竟没留意候车牌上有我们学校
的名字。“我,我昨天去看望一个亲戚,在她家住下了。腿已经不疼了。”原来
我说谎话也如此流利。

  “哦,没事就好。”成芳说完,急着让我看她新买的皮鞋。我一边心不在焉
地应付她,一边抵制随时都会倾泄出来的痛苦。“对了,你能不能借我点钱,等
会我要去替亲戚买点药。”我想起等会坐火车,我还是没钱买票。

  “没问题,”成芳随手拿出钱包,“要多少,200 够不够?”“够了够了,
到时候我会还你的。”没敢说明天——明天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递给我钱,
她又跟我说起昨天晚上黎明的演唱会。看着她满脸的崇拜和幸福,我第一次意识
到我们之间竟出现了年龄的差距,她还是中学生,我却苍老已近中年。

  车很快到了校门口。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渴望,透过车窗看着熟悉的校门,同
学们一个个说笑着走进。“走啊,到了。”成芳拉住我的手,想和我一起走。

  “你先去吧,我到前面的路口买点药。”我又一次撒谎,努力控制即将流出
的眼泪。她迟疑了一下,“好吧,你可快点,快上课了。”“嗯。”

  学生们都下车了,车子慢慢启动,我仍然留恋地凝望学校,突然,一个熟悉
无比的身影从路边闪过:杨凯!一夜不见,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弓着背无精打采
地推着自行车,头发零乱,羽绒服上满是皱折。

  “杨凯,杨凯!”我在心里默默呼唤着,多想拉开车窗,大声喊住他,再一
次和他并肩走进校园;多想再和他一起坐在教室,为了同一个梦想用功;多想再
和他并排骑行在马路上,洒下一路欢笑;多想在灯光下,和他默默对视;我好想,
好想……

  车子越开越快,他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我转过头,任眼泪肆意横流。我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被嘈杂的声音,匆忙的人群包围。人们提着大包小
包,在候车厅门口进进出出。他们来这里,有的是为外出工作,有的是去探亲,
有的是去旅游。我呢?却是为了逃离。

  既然是逃离,我就要逃得远远的。捏着成芳借给我的200 元钱,我望着售票
厅里巨大的电子屏,寻找这些钱能去的最远的距离。最终我选择了C 城。这是X
省的省会,是一个较大的城市。一方面它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一方面我生存
的机会可能多一些。

  经过两天一夜的旅程,我疲惫不堪地站在C 城火车站的广场上,身上只剩下
2 块钱,时间已经是晚上11点。望着远处座座灯火辉煌的大厦,我第一次感到如
此孤独和无助。漫无目的地走在空旷的广场上,不知道今天晚上该怎么度过。

  “小姑娘,是不是找不到住的地方了?”身边传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我
一抬头,发现两个小青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并慢慢地靠上来。“走吧,哥哥
带你去个暖和地方。”个头矮点的那个竟伸手抓我的胳膊。

  “放开!”我放声大喊。看着他的手伸过来,我感到无比恶心。3 天前被欺
凌的场景又显现眼前。“吆呵,小妮子力气不小啊,二哥,来搭把手。”说完,
另外那个痞子也凑上来,两个人分别抓住我两只胳膊,我拼命挣脱,无奈经过长
途旅行,我早已精疲力竭。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扭住我的胳膊,从广场向北走。我没有放弃逃脱的希望,
大喊:“救命啊,有人耍流氓!”可空旷的广场上,只有几个像我一样刚下车的
旅客,往这边看了几眼,就匆匆忙忙地走开了。矮个子也有点害怕,腾出一只手
把我的嘴捂住,我的呼救顿时成了呜咽。

  我的心凉了半截。没想到刚到C 城,我就又一次陷入了魔掌。漆黑之中,辨
不清方向。他们拖着我东拐西拐,进了一条灯光昏黄的小巷,接着就往一间小屋
里拖我。我闭上了眼睛,不再挣扎。

  “癞毛!你们干什么!”一个女人喊了一声。两个痞子顿时有点害怕,停了
下来。借着暗暗的灯光,我看见一个身着睡衣的女人走过来,她浓妆艳抹,手里
夹着支香烟。“红姐,没什么,我们随便玩玩。”女人上前仔细打量着我,“放
开手,”那个矮个子一松开手,我就大叫起来:“大姐,救我,他们要耍流氓!”

  女人又看了我一眼,向那两个痞子骂道:“你俩能滚多远就滚多远,她是我
的人了。”两人慢慢松开我的手,嘴里嘀咕着什么,走远了。

  “妹子,说说怎么回事?”女人换了一副笑容,轻声问我。我一边揉着被扭
痛了的胳膊,一边回答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一个陌生的女人帮我免受凌辱,
对我露出微笑,我仿佛见到了久违的亲人,眼泪如决了堤的河水,顿时倾泄出来。

  “妹子,别哭,有话好好说,跟我走。”她拉住我的手,向小巷深处走去。

  虽已是深夜,这条巷子的深处却很热闹。一个个小门头都闪着粉红色的灯光,
十几个涂脂抹粉的女孩站在外面,像等待着什么。偶尔一个男人路过,都会被几
个女子团团围住,口手并用,向门头里拉。

  我有点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以前只在书上、电视里看过的情形如今真实地
呈现在面前。瞬间我也清楚了,拉我手的这个女人,一定也是做这一行的。“怎
么了?”感觉到我放慢了脚步,女人问道。“我,我,没什么。”我不知道该怎
么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做。难道要挣脱她走掉?万一再碰到那两个混混怎么办?

  2 块钱能做什么?

  我稍微停顿,就继续跟她往前走。在一个比别的门头大两倍的店面前,女人
停下了脚步。“红纱帐”三个字闪着五颜六色的莹光,很是显眼。几个十七八岁
的女孩坐在在门口,好奇地看着我。“来,进来吧。”女人推开毛玻璃门,我迟
疑着走了进去。

  一阵嘻笑声传来。在暗黄色的灯光下,我看到在按摩椅前,一个染着黄头发
的女孩在给一个男人洗头。男人的手在女孩浑圆的臀部又抓又捏,女孩丝毫没有
躲避,反而很受用似的嘻嘻发笑。

  女人领着我走进一个狭窄的通道,两旁有四个小房间,房门紧闭。第二个房
间里隐约传来异样的声音,好像是一个男人在喘着粗气,女人大声地呻吟,床被
压得吱呀作响。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三个人丑恶的嘴脸,一阵恶心,差点就
呕吐出来。

  穿过走廊,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只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女人打开最东头
的一扇门,拉开灯说:“今晚上你先住在这里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说完带
上门,自顾自地走了。

  我打量着这个房间:墙壁粉刷过不久,虽然掩盖不住灰黑的底子,也算整洁。

  东西方向放着两张床,东边的一张横七杂八地堆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西边
的一张被褥整齐,床单也很干净。靠南墙是一张旧办公桌,上面摆满了女孩子用
的化妆品。虽已是寒冬,屋里却没有任何取暖设施,温度竟和外面毫无二致。

  经过了长途旅行,又被惊吓了一通,我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极限。现在终于
有了一个安静的场所,我往西边的床上一倒,拖过被子一盖,就合衣睡着了。事
后证明,这是我睡得最后一个安稳觉。一觉醒来,我就从一个即将高考的成绩优
秀的高三生,正式成了一名按摩女。

  后来,红姐向我坦白,如果当时不是看我长得漂亮,她根本不会从赖毛手里
救我。当然,如果不救,我以后的命运也许还不如按摩女。

  在红姐的店里,整整5 年的时间,我从一个不懂世事的女孩变成了一个老道
的风尘女子。我习惯了穿着暴露的衣服在外面等客,肆无忌惮地跟形形色色的男
人插科打诨,在陌生的男人身下夸张的呻吟,完事以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跟他们讨
价还价。5 年前在S 城的一切,包括那个夜晚,都在我脑海中逐渐变淡。只有杨
凯的身影偶尔闪过,但也如同一阵微风吹过,不留半点踪影。

  难道是上苍故意捉弄人?在我几乎忘记他的今天,在这样的地点,让我们再
次相遇?然而时光变换,事过境迁,如今的我们无法再回到从前。记得刚来的那
年,我曾经给成芳寄还过200 元钱,以后和S 城的人再没有联系过。第二年的7
月,我特别想得到杨凯的消息,想知道他考上了哪所大学。毕竟在我陷入困境的
时候他帮过我,甚至——爱过我。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和身份,我一次次放下了拿
起的电话。

  时间已是中午,太阳很毒。我慢慢走着,紧张和慌乱刺激着我的汗腺,虽然
穿着吊带和短的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裤,汗水还是浸透了内衣。出门之前我也想换
件正统的衣服,可翻来翻去,竟没发现一件能盖住肩膀和大腿。

  康美商场到了。隔着老远就看见他高高瘦瘦的身影,在人群中很是扎眼。他
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走近。我走到他对面,一时无言。曾经何时,我们也靠
得这样近,心灵相通,默契无双。

  “走吧,我们找个地方说话。”我打破沉默。商场头上有一家冷饮店,生意
不忙的时候我和小云去过,里面有包间,还算清静。#--iCMS.PageBreak--#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跟我走。这就是一座活火山啊!我心里忐忑难安,不
知道爆发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推开门,店里的小姑娘笑着迎上来,甜甜地叫我:“蓓蓓姐,今天怎么有空
来啊!”瞄了瞄杨凯,不怀好意地冲我挤了挤眼睛,“你们楼上请吧,2 号空着
呢。”

  小小的包间冷气袭人。汗水瞬时蒸发干净,身上清爽了不少。坐下以后才想
起来,我今天不能吃凉东西。但还是要了份冰淇淋,给杨凯要了瓶汽水。他对桌
子上的东西视而不见,直直地盯着我:“为什么?”

  他的眼睛像要冒出火来,我仿佛看到冰淇淋滋滋融化。为什么?我心里暗自
苦笑:世界上的事情都能找到原因么?为什么你生在一个富贵之家,吃穿不愁,
被父母看作珍宝;我却吃饭掉一粒米就被打得鼻青脸肿?为什么我年年考第一都
上不了大学,一些高干子弟狗屁不懂却是天之骄子?为什么给钱就能像使唤奴隶
一样对待我和我的姐妹,为什么他们在店里丑态百出,牲畜不如,出去后却西装
革履,人人景仰?为什么男人一边不屑地谈论我们,一边死死盯着我们的乳房和
大腿?

  我无言以对。虽然面对面地坐着,可我感觉我们已经远隔天涯。五年的时间,
他肯定还在平静的象牙塔里,我却被卷进了滚滚洪流,早早磨去了棱角。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果然还如当年清纯。我怎么忍心破坏,告诉他那晚上
发生的一切?再说无论如何我也开不了口,不愿意回忆。“不为什么,我就是想
自食其力。”说完,我低下头看着桌子上的冰淇淋——这与其说是回答,倒不如
说是搪塞。

  “自食其力?你就采取了这样的方式?”他的声音明显颤抖,“读完大学,
参加工作不是更好么?”“这样的方式怎么了?你不也去了我们的店么?”我敏
感意识到他对这一行的蔑视,迅速地回应。

  “你!我去还不是为了找你,不然打死我,我也不会去那种地方!”“找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我的好奇胜过了对”那种地方“的反感,不由得问。

  而他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急着向我解释。

  原来,他考上了C 城最著名的那所医学院。这很大程度上源于我给成芳寄钱
的汇款单。虽然没写名字,但邮戳却标明了发信地点。杨凯由此断定我在C 城,
填报志愿时,他拒绝了全国最有名的Q 大学的邀请,毅然报了这所医学院。

  然而就像他自己所说,打死他,他也不会来这种地方。而他万万没想到,我
恰恰就是在这种地方。就这样,我们竟在同一所城市的不同地点生活了整整五年。

  五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的舍友看到了他天天带在身边的我的照片。当
场就讥讽杨凯,说这个女孩是名按摩女,就在火车站附近,他路过的时候看见她
在外面等客。杨凯抬手就揍了他一拳,两人撕打在一起。疯了一样的杨凯完全不
念同窗之情,对他下了死手,幸亏被闻声赶来的同学拉开。

  后来,杨凯为了证实,多次到那条巷子里寻找。终于,在“红纱帐”外面看
到了我。即使那样,他还是不能相信,于是就进到店里,想近一步了解。这才出
现那一天,我给他洗头的一幕。

  “蓓蓓,答应我,离开那儿吧。”时隔五年,这个称呼再一次从他口中说出
来,我却没有了那时的心潮澎湃。我摇了摇头。他想得未免太天真了。

  “我下个月就要去英国读硕士了,如果你答应我,我就留下来陪你。”他的
语气近乎哀求。“我们已经是不同的人,不可能再搀和在一起了。”英国、硕士
几个字眼对我来说显得那么陌生而遥远,如同梦境。我怎么忍心破坏他苦心编织
的梦?

  我抬起头,看到他紧咬嘴唇,努力在控制着什么。“就这样吧,我要回去了,
店里还有客人等我呢。祝你一切顺利。”说完,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转身下楼,
我决心不给他任何机会——也不给自己任何机会。

  微笑着给小姑娘留下钱,推门走到街上。炽热的阳光下,我冰冷的眼泪夺眶
而出。第三章

  我不敢停留,抬手叫了一辆的,迅速钻进去,叫司机快开。“去哪儿?”开
出一段路,司机问。“去江边吧。”我随口说,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呆会。感觉
司机从后视镜里瞄了我几眼,哦,脸上的泪水还没擦干净呢。他是不是以为我想
不开,要去投江?

  投江自尽在C 城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条奔腾了上千年的大江,在C 城边上滚
滚流过,见证了这座城市从小乡镇到大都市的变迁,也记载着人们的悲欢离合、
喜怒哀乐。多少人在深夜义无反顾地投入它的怀抱,如粒粒尘埃消失无踪。其中
破产者有之,失恋者有之,贪污者有之,蒙冤者有之。如果人真的有魂魄,那么
这条大江深处就会凑齐一个社会,每天上演着同样的故事。

  我就这样靠在江边的栏杆上,望着江面上的客轮,听着时远时近的汽笛声。

  客轮上的游客兴奋地指指点点,欣赏这座繁华的都市。也许只有拉开距离,
才能真正看懂美景。我没有上过客轮,不知道从上面看C 城会有什么不同。身处
其境五年整,满眼嘈杂和忙乱,竟未感到有任何可欣赏之处。

  “姐姐,能不能帮个忙?”我一回头,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拿着一部像机
对我微笑着,“帮我们拍张照片可以么?”他顺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女孩倚着
栏杆,羞涩地笑着。不用说,这又是一对学生情侣。

  “好啊,”我接过像机,却发现是一部数码,“不好意思,这种像机我不会
用啊!”“不要紧,你只要把镜头对准我们,看好屏幕上的像,摁一下这个钮就
可以了。”男孩热心地教我。

  “那好,我试试吧。”谁忍心拒绝这样甜蜜的一对呢?男孩欢喜地跑到女孩
身边,紧挨着女孩站着,右臂放在女孩身后,举了好几次,终于轻轻揽住了女孩
的肩头。他们的脸同时变得像红苹果。在这一瞬间,我按下了快门。

  “谢谢姐姐!”男孩满脸笑容跑过来,看来他满意这张照片,更满意他们的
关系近了一层。接过像机,他和女孩顺着江沿慢慢走远。望着他们亲密的背影,
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苍老。

  静静地站着,微风从江面吹来。太阳逐渐下落,余光照在江面上,让人不由
想起白居易《暮江吟》中的两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默吟完自
己又笑了,不知道路人知道一名按摩女在江边吟诗,会有什么感想?

  当年唐朝的妓女尚能弹琴歌舞,与诗人共醉,今天干这行的女人却只剩下了
两腿一分,任人作为,不知这是社会的进化还是退步?

  天色渐渐变暗,霓虹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给这座都市添了不少迷幻色彩。

  万家灯火,却没有一处可以给我温暖。只有红姐店里的粉红色灯光是我的归
宿。

  但是,我今天不能回去,因为我知道杨凯一定会去那找我。

  我沿着江岸徘徊。游玩赏景的人慢慢多起来,很多人挟家带口,说说笑笑。

  夹在他们中间,我倍感孤独。悲哀从心底升上来,渗入骨髓。

  很快,心里响起另外一个声音,嘲笑说:你在期待什么?难道你不是一直是
这样生活的么?和杨凯短暂的相处,只不过是南柯一梦,早已经醒来。还是尽情
地拥抱现实吧。

  既然今夜不能回去,何不放纵自己,狂欢一次?我打开包一看,还有800 多
块钱。这是我来那个之前,2 天的收入,还没来得及存进银行,正好挥霍一次,
将它花个精光。想想当年身装2 块钱的窘迫,我竟生出一丝快意。

  打定主意,我走到马路边,叫了一辆的士。早就听小云说,银河路的天上人
间不错,今天正好去看看。

  果然不同凡响。心里有点恨小云那鬼丫头,每次我要她带我来,她都死活不
肯。高高的霓虹招牌上,一个血红色女人的影像不停闪烁,变换着姿势;在她头
上,“天上人间”四个大字泛着幽幽的蓝光。

  “小姐,请。”门前的侍应生深鞠一躬,顺手拉开门。出乎我意料,里面十
分安静。大厅里,几个服务生在整理着桌椅,动作散漫。其中一个抬头看见了我,
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呆了呆,还是迎上来,“小姐,您好,请这边坐。”

  在一张玻璃圆桌边坐下,猛然想起来,小云来这里都是在12点左右,现在还
不到8 点。我可不是让人家吃惊了么!顿时觉得有点尴尬,幸亏服务生没注意到,
拿着菜单走过来,让我点东西。

  看着菜谱,才意识到今天的晚饭还没吃,只顾了来狂欢,竟把基本的生理需
要都忘了。还好,这里也有可吃的东西。我自嘲似的笑笑,点了份红烧小牛肉、
水果沙拉,6 瓶蓝带——今天,我就是要一醉方休。

  由于是唯一的顾客,菜很快上来。我先斟满啤酒,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
着食道飞速流下,让人神清气爽。音响放着邓丽君的《夜来香》:那南风吹来清
凉/ 那夜莺啼声细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华丽
而不张扬的嗓音在大厅里萦绕不绝,回味无穷。

  我叉起一片小牛肉,慢慢咀嚼着,在这样的夜里,这样的场所,仿佛一切都
属于我。我再次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知不觉,桌子上已经剩下 6只空酒
瓶,我的眼前也一片朦胧。在我打算叫侍应生拿啤酒的时候,一个人影,哦,是
一个人影,在我眼前晃动了两下,“小姐,我可以坐这里么?”

  “随便你,座位又不是我的。”我嘟哝了一声。男人就是男人,走到哪里都
改不了本性,这么多空座位,偏偏坐我对面。

  “服务员,”我一抬手,“再给我拿6 瓶啤酒。”我全当对面没有人,打了
个酒嗝,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酒上来,我继续自斟自饮。对面一直没有声音。我
好奇地抬起头,发现那个男人正一眼不眨地看着我。

  我放下酒杯,挑衅似的盯着他的眼睛。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们谁也没有
眨眼,也没有说话。他细长的眼睛深不可测,难以猜透他心里想什么。终于,我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累的酸痛的眼睛流出了泪水,他
也忍不住微笑,竟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你经常这样做?”我止住笑,问道。

  “不是,只在遇到仙女下凡的时候。”“你的奉承也太直白了吧?这样拍马
屁让人很难相信。”“我姓董,家里那头老牛告诉我,今晚上你会出现在这里。”

  “只可惜你没看到我洗澡,我也没有衣服让你拿。”我寸步不让。“但是我
看到你在喝酒,等你喝醉了我连衣服带人一起带走。”“好啊,今天晚上我正愁
没地方睡呢。”——这句倒不是为了和他斗嘴。

  说完,我又举起酒杯,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这样喝下去你真的要醉了,
女孩醉了的样子很可怕的。”他冲我做了一个鬼脸。我笑笑,放下杯子,仔细打
量他。他好像和我差不多大,方脸,鼻梁很挺,薄薄的嘴唇,两道长眉,眉尖掩
盖在微黄的长发之下。

  刚才他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现在情势相反,他倒不好意思了。微微转过头,
用手拂了一下长发。我心里“咯登”一声:这个动作竟和他如此相像。随即思绪
万千,低头不语。

  “你为什么非要喝醉呢?自己喝闷酒很伤身体的。”他语气里面竟满是关切。

  “愿意啊,我自己的身体我说了算。”刚才的坏情绪让我无法摆脱,口不择
言。

  他沉默。

  大厅里的人开始多起来,音乐声随之调大。舞池里已经有几对纠缠在一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上了烟,把脸藏在云雾后面,一时看不清表情。

  我冲他伸出手,他随即递过一支烟。我含上,把头靠近他,他一言不发地给
我点着。我深深吸了一口。三五。我喜欢的牌子。看来他也是老烟民了。

  我们就这样相对吸着,那边的男男女女已经在迪士高中疯狂起来,水蛇一样
地扭动身躯。有的像长春藤相互缠绕。

  “来,我陪你喝。”过了许久,他熄了烟,开口说。“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手机铃声刺耳地响起来,我睁开眼,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头痛得厉害。我用
力摇摇头,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内衣。

  手机在一张桌子上闪着蓝光。我伸腿下床,光脚向那张桌子靠近。黑暗中,
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打了一个趔趄。摸索着拿到手机——是红姐。“蓓蓓,
你在哪儿啊?”一接通她就急着问。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我又摇了摇头,环顾四周,依旧什么也看不清。

  “你怎么弄的?是不是被人家骗了!”“没有啊,我只不过喝醉了,和一个
男人一起。”我慢慢想起来,昨天晚上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醉不归。

  “和一个男人?”红姐更不放心了,“你认识他么?”“不认识。”我只好
实话实说。“你在哪?我去接你。要不是你那个朋友一直赖在店里不走,我早就
给你打电话了。”

  “这,等我看清楚了给你打电话吧。”“快点啊。”

  我挂了电话,一看时间:3 点05分。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摸到床边,打
开了床头灯。一片狼籍。床上散乱地放着我的和那个男人的衣服。床单被揉搓得
不成样子。

  床下,那个男人赤裸裸地躺在地板上。刚才绊我的正是他曲着的一条腿。看
来他把我弄上了床,自己却醉倒在地板上,就这样睡着了。

  我有点于心不忍。抓住他的双臂,用力把他扶起来,靠到床上,让他平躺下,
给他盖上一条毛巾。他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林雅,不要……”接着又熟
睡过去了。

  我穿上衣服,找到包。打开看了看,东西都在。红姐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关
上灯,提着鞋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到客厅打开门,离开了这个陌生的男人。下
楼时心里竟存有一丝奇怪的想法:好像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跟他已经同居很久。

  他住的是4 楼。我轻手轻脚地下来,发现外面就是一条马路。我仔细看了看,
发现这是中山路,离火车站不算很远。虽然C 城是座有名的都市,但这个时候路
上也没有了行人。我先给红姐打了一个电话,让她放心:她的蓓蓓没有让人拐跑。

  等了好久,终于有一辆的开过来。司机大概有50多岁,难为他这么晚还在跑
车。我打开后车门,把自己扔到座位上,舒出一口气:“火车站。”车开得飞快。我半躺着迷迷糊糊。“小姐、小姐,”司机大声叫我。“嗯?”

  我努力瞪了瞪眼,“怎么了?”

  “有没有兴趣陪我一会?”男人话中带着挑逗。“老邦子,花花肠子倒不少。”

  我心里想。嘴上却回答:“对不起,你可能看错人了。”“看错人?你当我
第一天开出租啊。怎么样,出个价吧。”

  妈的。要骗老家伙太难了。我只好说:“我今天不方便。改天你到我们店里
吧,火车站北‘红纱帐’。”老家伙“嘿嘿”笑了两声,不言语了。

  寂静的夜里,车轮急速地摩擦路面,沙沙作响。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点点灯
光,我突然想起,中学的体育课上,我曾经红着脸向老师请假。

  回到宿舍,我一头倒在床上,昏睡过去。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你可真
行啊,跟人家第一次见面就喝成这样,”小云端来饭菜,在我床头笑着,“怎么
样,那帅哥功夫不错吧?”

  “哪里,比你的老胡差远了。”我跟上一句。老胡是小云的“老铁”,平时
我们经常开这样的玩笑。“你怎么知道老胡强?是不是跟他试了一把?”说着,
她扑过来,想胳肢我。我连忙翻身坐起来,抓住她的双手。两个人就这样嘻嘻哈
哈地闹起来。

  “整天不知道发愁。”又是“避孕环”。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准时出现,丧着
个脸,让人不舒坦。我和小云顿了顿,还是继续纠缠着。“避孕环”从鼻孔里哼
了一声,端着碗出去了。

  “避孕环”真名叫李银环,东北人。长得一般,但是身材很好,尤其是屁股
翘得很高,很多男人看了就想上她。在店里,她每天接的客也最多。按说挣钱不
少,她没什么可抱怨的。可她每天除了拉客时笑笑,整天都阴着脸,四处挑刺。

  我们暗地里都叫她“避孕环”,意思是当初她娘环没带好,才把她生下来,
弄得她像个讨债的。

  除了红姐,“红纱帐”一共有六个按摩女,三个人住一间宿舍。我、小云、
“避孕环”住在一起。我和小云形影不离,对“避孕环”不理不睬。另外三个姐
妹也对她很冷淡。红姐对我们的关系很了解,但为了拉生意,她还是把“避孕环”

  留在店里。

  菜不错。红烧茄子、肉末粉条做的都在火候。小云这鬼丫头就会疼人,见我
两顿没吃饭,跑到快餐店给买了我喜欢的菜。我们在一起吃了没几口,就听见红
姐喊:“小云,来客了!”小云匆匆夹了几口菜,冲我扮了个鬼脸,跑到前面去
了。

  男人们吃饱喝足,踱着四方步来店里的时候,我们可能正在吃饭,可能正在
睡觉,可能正在上厕所,可能正因为身体不舒服躺在宿舍里。但是只要红姐一声
喊,我们不论在干什么,都必须尽快结束,去伺候那些男人。

  男人压到身上的时候,我们也许正饥肠辘辘,也许正发烧头疼,也许正浑浑
欲睡,但不论怎样,我们都必须装出很舒服的样子,大声呻吟,配合男人排泄完。

  做的多的一天能到8 、9 次,下面产生了炎症,但是没有时间去看。来这里
的男人也都不在乎这个,反正有套子隔着,他们的感受是一样的。对我们来说却
完全不同。疼得流汗,也要强忍着,然后回到宿舍自己偷偷用药。

  不是有句话“消费者是上帝”么?来这里消费的都是我们的上帝,供给我们
吃穿住用,为上帝受点苦,忍点痛,又算什么呢?

  小云过去十几分钟,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喊。我赶紧
放下筷子,快步跑了过去。

  店里乱成一团,过道里挤满了人。人群中间,小云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号啕
大哭。身着便服的吴大头在一旁狠狠地骂:“臭婊子,老子是看得上你,你别他
妈的不识好歹。”小云边哭边喊:“龟孙子,回家玩你老娘去吧。”

  吴大头脸涨得青紫,抬手就向小云头上打。幸亏红姐眼疾手快,一把拦住:
“吴大哥,息息火,小孩子不懂事,你多体谅。”说着,回头看见了我,冲我使
了个眼色。

  我赶紧跑回院里,找出手机,拨龙哥的号码。不一会,龙哥领着两个人来到
店里,先把围着的人轰开,接着拉起小云就是两个耳光。“还不快给吴哥道歉!”

  小云早就哭得岔了气,哪里还说的出来。红姐上来,摁住小云的头,往吴大
头那边按下去:“吴大哥大人有大量,原谅她这一次吧。”

  吴大头还想发火,却被龙哥的两个手下拦住:“吴哥,别跟这小浪货一般见
识,走,咱们换个地方玩。”连拉带拽,把他弄出了店门。龙哥冲红姐笑了笑:
“问清楚她怎么回事,回头给我打电话。”说完也出去了。

  “带她回宿舍,别在这哭哭啼啼,耽误生意。有什么事回头再说。”红姐对
我说。我搀着小云往回走。她竟哭得浑身抽搐,看来吴大头这次真的很过火。

  吴大头是火车站派出所的副所长,管的正是我们这一块。虽然对这些按摩店
当地政府睁只眼闭只眼,但是树大招风,作为这条巷子里最大的一家,“红纱帐”

  早就引起了吴大头的注意。红姐认识龙哥之前,吴大头几乎天天来,穿着一
身蓝皮,坐下就不挪窝,客人从门口扫一眼就匆匆走了。红姐没招,只好拿钱出
来,哪次也少不下200 块。这样还不满足,吴大头有事没事就带人来店里查客人的暂住证身份证,证件
不齐的,就带回去,罚上几百块。一来二去,生意都被他搅淡了。

  也该当我们时来运转。有一次吴大头又领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去店里,正好
碰上一个男人在洗头。他躺在椅子上,红姐亲自给按摩肩膀。吴大头推了他一把
:“身份证有么?”男人仿佛睡着了一样,丝毫未动。

  一帮弟兄都在看着,吴大头脸上挂不住了。一把推开红姐,抓住这个人的肩
头,想把他拉起来。没想到男人一伸手,反倒抓住了他的手腕,微微一拧,吴大
头鬼哭狼嚎:“哎呀,反了你了!”男人哈哈大笑:“吴所长,这么不堪一击啊!”

  吴大头愣了愣,随即也嘻嘻地笑:“龙哥,你开什么玩笑。我的手腕快被你
拧断了。”

  龙哥从小就在C 城混,后来参军,退伍后干钢材生意。如果说参军前龙哥在
黑道上树立了威望,那退伍后他又熟悉了白道——C 城南区公安分局局长是他的
战友。黑白通吃,让龙哥的生意顺风顺水,一本万利。

  龙哥的货每天好几车皮地运过来。火车站派出所的条子们,用龙哥的话说,
早就被他喂得脑圆肠肥,见了他恨不能连尾巴根子都摇起来。吴大头更是对龙哥
言听计从,奉若父母。别说掰他的手腕,就是打断他的腿,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从那次以后,龙哥和红姐慢慢熟了,虽然另有家室,不可能娶红姐,但龙哥
对红姐实心实意,十分恩爱,让我们都羡慕不已。

  随着龙哥和红姐的交往,吴大头也很少来我们店了。即使来,也是从我们身
上揩点油,而他每次来都会找小云。小云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碍于红姐的情面,
还是硬着头皮任他折腾。要不是吴大头用了什么损招,小云决不会撕破了脸皮。

  眼下她趴在床上,哭得肩膀直颤。我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不
知道该说什么好。小云今年只有20岁,是店里最小的。很多熟客来了指名道姓地
要小云,有时候她一天要接7 、8 个客人。好几次我晚上醒来,看见她偷着抹眼
泪。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婊子,也没有人从小就愿意当婊子。巷子里这些女人整天
涂脂抹粉,满脸堆笑,铺下身子任凭男人糟踏,谁心里是自愿的?就是花玲那样
的骚货,听说是因为她老爹做生意欠了人家十几万,被人追杀到了家里,花玲才
走上了这条路。

  而小云跟我一样,都是被人侮辱了。不同的是,强暴我的是陌生人,而强暴
她的,竟是她的养父!在我来这个店的一个多月,我跟小云就形影不离。在一个
下着大雪的静静的夜晚,我们依偎着相互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小云家在农村。在她12岁那年,父亲在去城里卖菜的路上遭遇了车祸,刚抬
到医院就咽了气。小云妈哭得死去活来,在医院死死拽住那个司机,让他偿命。

  没想到司机扔下几千块钱扬长而去。后来小云妈告到法院,却被告知在家待
审。

  断断续续一年多,案子却一直没有开庭。小云妈为此东跑西奔,身体消瘦。

  很多人背后嘲笑她:眼长在屁股上,也不看看车牌号。前面四个“0 ”的车,
撞了你还不是白撞?

  经过这次打击,小云妈整天精神恍惚。后来,经人撮合,她嫁了本村一个40
多岁的光棍。那男人白天除了吃就是睡,地里的活一点不干,没白没黑地把小云
妈按在床上折腾。后来,他把小云从学校里拉出来,赶到了地里。一家三口人的
生计,实际就落在了小云的肩上。

  生活的苦难没有压倒小云。她夜里流干了眼泪,白天咬着牙拼命干活。然而,
让她承受不了的厄运还是来了。

  小云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虽然室外的劳动晒黑了她的脸,但遮盖不住她娇
好的面容。16岁的少女,身体像一棵春天的树苗,“咯巴咯巴”地疯长。

  劳累了一天,小云在傍晚洗澡。她低下头,看着原来扁平的胸已经高高隆起,
两只小白兔骄傲地挺立。粉红色的乳头吸满了水分,鲜艳欲滴。双腿笔直修长,
水顺着光滑的皮肤快速流下,没有半点凝滞。两腿中间,毛发早已长成了一片屏
障,把少女的羞处藏得严严实实。

  小云闭上眼,把蘸足了水的毛巾放在肩膀,用力一挤,晶莹的水流碎玉般澎
溅开来,欢快地吻遍青春的身体。小云轻轻抚摸、擦拭着乳房,一股麻酥的感觉
从心底升上来,让她心神荡漾。

  一股白色的液体喷射在门板上,砰然作响,却淹没在里面的水流声里。男人
张着嘴,大口喘息,脸还没有离开门板上那个小孔,一只手握着涨成紫红色的男
根,意犹未尽地前后套弄着。门板历经他多次喷射,已经被弄白花花的,看不出
原来的颜色。

  浑身通透的小云,又换了一盆水,蹲下身洗那毛丛中间的羞处。她一只手拨
开草丛,一只手撩起水洒向那条细缝,用食指轻轻搓洗。手指不时碰到中间一点
小小的突起,又麻又痒的感觉让她有点无法自持。

  小云面对门板,一切都被门上那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随着一阵低低的喘息,
门板又一次被射上了粘粘的液体。

  乡村的夏夜,安静而清爽。洗浴后的小云早早进入了梦乡。睡前,她仔细把
门关好插死。夜,渐渐深了。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都已熟睡。然而一个身影如同鬼魅,俏俏
靠近小云的房门。他把一支撬棍抵在房门的插销前——对插销的位置,他早已经
烂熟于心。“吱嘎”的声音如同鼠叫,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刺耳,但疲惫的小云却
没有丝毫察觉。

  随着男人最后一下用力,房门被撬开了。男人紧张地躲在一边,见没有动静,
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看到床上那具青春的肉体,他的眼睛在黑夜里放光。他轻
轻掩上门,用撬棍顶上。接着迫不及待地走到床边,贪婪地看着即将到手的猎物。

  月光下。小云侧着身,仍在甜甜地酣睡。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显然是梦
见了什么。身上的床单滑落了一半,露出了一只雪白的乳房。一双长腿还包在床
单里面,曲线毕露。

  男人直勾勾地看着,嘴张得老大,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一丝不挂的他,男
根已经坚硬如铁。他拉住床单的一角,轻轻从她身上拉开。小云翻了个身,把床
单压在身下,身体却完全暴露。

  月光水银般照下来,光洁的皮肤变成象牙白,少女的裸体仿佛一尊雕像。男
人跪在床边,竟看呆了。

  孤单生活了40多年,刚刚尝到女人的滋味,男人原以为那个神志不太清醒的
女人就是天下最好的,看到小云的裸体,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娘的,老子原本也该弄这么嫩的X.”男人一边想着,一边趴在少女身上,
嗅着淡淡的体香。他从细嫩的脖颈,闻到坚挺的乳房,顺着平坦的小腹,直到两
腿之间郁郁的毛发。少女特有的体味让男人近乎喷射。

  他轻轻拨开小云的双腿,借着明亮的月光,仔细观看少女最隐秘的地方。他
不由得又一次看呆了。白嫩的大腿中间,仿佛一只含苞欲放的花朵。一对粉红色
的花瓣欲闭还合,满含羞涩。男人再也把持不住,低头凑上前去,用嘴吮吸起来。

  沉入梦乡的小云仍然没有察觉。男人越来越放肆地舔吸着,不久他感到了花
瓣流出了密汁,心下大喜。连忙起身,跪在少女双腿中间,把坚硬的男根对准花
蕾正中,试探着前插。抬头看见两只雪白的乳房,又伏下身,含住了一个乳头,
吮吸起来。

  “啊!”一阵刺痛让小云叫出了声。她顿时醒了过来,睁眼看见一个黑黝黝
的影子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又发出一声惊呼:“啊!!你做什么!”男人吃了一
惊,赶紧捂住小云的嘴:“别吵!不然我宰了你!”

  此时,小云已经感觉到下身正在顶进什么东西,一阵阵疼痛。“呜……”她
想大喊救命,嘴巴却被男人牢牢捂住。她拼命甩胳膊蹬腿,努力挣脱男人。无奈
这个强壮的男人死死压在她身上,像座山无法撼动。

  小云的挣扎让男人莫名的兴奋,他腰用力一挺,整根没入。“荷~ 呦”,少
女紧闭的羞处让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气。身下的少女却疼得浑身颤抖。“小宝贝,
一会我就让你爽。”说着,竟加快速度,每一下都顶到最深处。

  眼泪从小云的眼角流出来,浸湿了枕巾。身体逐渐麻木,不再感到疼痛。取
而代之的是心里的伤口。她明白,一切已经于事无补。她最宝贵的东西——少女
的贞操,已经被这个老男人无情地剥夺了。今后,自己再也不能像别的少女一样,
毫无杂念地憧憬爱情,爱和被爱。

  慢慢地,小云不再挣扎,任由男人动作。男人呆了呆,大喜过望:“是不是
尝到甜头了?”随即更加卖力地动作。仿佛要把憋了40多年的力气,一次发泄出
来。

  月色仍然明亮。月光如水银般倾斜下来,照耀的却是丑陋的一幕。一切的一
切,在小云眼中完全变了模样。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而她要面对的,是一个
陌生的世界。

  那个冬夜里,雪花静静飘落。小云和我紧紧依偎在床上,裹着两床厚厚的被
子,脸上早已眼泪成行。小云低声诉说她的遭遇时,我的心一阵阵痉挛。有人说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可为什么我们的不幸也如此
相似?

  我在遭受凌辱之后永远离开了家,可小云却不能。因为她要照顾自己的母亲,
甚至,照顾那个禽兽。从那次之后,男人仿佛着了魔,天天晚上摸到小云屋里,
疯狂地发泄着兽欲。甚至连她不方便的时候也不放过。

  小云每次都咬紧牙关,流着泪硬撑着——她不能吵醒熟睡的母亲。清晨,她
忍住下身的疼痛,早早起床,做好早饭,匆忙吃上两口就奔向地里,开始劳作。

  这是一个小雨过后的清晨。太阳还没出来,空中飘浮着一层层淡淡的雾霭。

  绿树青草刚从睡梦中醒来,碧绿的叶子逐渐舒展。小路两旁草丛里的水珠晶
莹剔透,阵风吹过,点点飞溅。

  小云深吸一口气,泥土的芬芳渗入心脾。树丛中偶尔传来鸟儿的鸣唱,婉转
清脆,唤醒沉睡的大地。小云索性脱了鞋,扛着锄头,走在窄窄的小路上,湿润
而坚实的地表贴在脚心,说不出的清爽。

  在这片一望无际的田野,小云暂时忘却了昨夜的伤痛和耻辱,她贪婪地呼吸
着清新的空气,极目远眺,看那条若隐若现的山岚。

  不一会,她就来到了玉米地——今天的工作是给玉米苗除草、松土。筷子长
短的玉米苗经过昨夜小雨的洗礼,颜色愈发青翠,叶子挺拔,仿佛一队准备接受
检阅士兵。小云弯腰,举起锄头,接着昨天除过的地方,开始了一天的劳动。

  田野里传来几声欢笑。吃过早饭的乡亲们说笑着,三三两两地走来。很多人
携家带口,孩子们打闹着,欢快地跑在大人们前面。

  “小云,来这么早!”一个女孩的声音。小云抬头一看,是小娜,匆匆回了
一句:“你来得也挺早啊!”就连忙低下头锄地:小娜,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小娜是她的同班同学。当然,是她还没有退学的时候。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二,
小娜一直是她最强的对手,班里的前两名长期在她们两个人之间轮换。她们俩同
村,上学放学走在一起,是最要好的朋友,暗地里却一直较劲。

  如今,同是在地里干活,小娜只是放暑假来帮父母忙,也是来放松;而这,
或许就是小云的终身“职业”。

  小娜见小云神色不自然,猜到她可能心里难受,也就不再停留,随父母走远
了。

  小云发恨似的狠狠锄了几下,把几棵玉米苗锄倒了。看着倒在地里的青青小
苗,她又疼又急,百感交集,忍不住流下泪来,锄头也无力举起。

  这时,一个女人的焦急的声音传来:“小云、小云,快点,你家出事了!”

  那个清晨是小云一生的噩梦。在低矮的饭桌旁,母亲和那个男人痛苦的挣扎
着,嘴里泛起白沫。等乡里的救护车赶到时,两个人已经不动了。

  小云呆呆地看着,不知道那个乡亲把自己架上了救护车,一同来到医院。医
生没再怎么抢救——人在路上已经咽了气。原因也没再问:在饭桌下面,乡亲们
发现了一只包“毒鼠强”的塑料袋。

  乡亲们忙着帮小云办理后事。小云被安置到了一个乡亲家里,失魂落魄,六
神无主。她完全不能认同眼前的事实。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这样撒手
而去,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关键是,到底是谁害死了他们两个?他们家在村里
没有仇人,从来没有得罪过谁。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整理遗物的乡亲们在小云母亲的屋里发现了一
张纸。背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交小云”。小云接过这张纸的时候,心里有一种预
感,这就是母亲要对她说的最后的话。她独自走回屋里,展开了那张皱皱巴巴的
纸:

  “小云,ma去了。wo下了yao ,杀了他,他对你zuo 的,wo见了。ma也不lianlei
你了。好好活zhe.”

  这个只上了三年学的农村妇女,在决定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用她仅有的文化,
给女儿写下了遗书。这封“信”,对16岁的小云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让她目
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直到今天,小云仍深藏着那封遗书。每次拿出来看,必然用眼泪将它浸湿。

  经过多次眼泪的浸泡,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辨认不清。和字迹一样模糊的
是小云的命运。天真的小云妈临终的祝愿诚然美好,然而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里,一个16岁的女孩若要生存得“好好的”,是何等的不易。

  处理完“父”母的后事,小云就离开了家乡,毕竟,那里除了伤心就是痛苦,
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走进都市,小云几乎干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工作。开始她站在路边发广告,进
厂子打过工,给人家做过小保姆,然而不论做什么,身边都离不了一群色迷迷的
男人。相貌娇好,身材出众的小云经常遭到骚扰。在一个大学教授家里的遭遇,
让小云对通过一般的工作赚钱彻底灰心。

  那是一名C 城赫赫有名的教授,在理论物理方面,即使在全国也具有绝对的
权威。能在他家里打工当保姆,小云暗自庆幸了好久。教授50岁出头,戴一副金
边眼睛,文质彬彬,和蔼可亲,小云对他充满了崇敬。然而,这都是在那个下午
之前。第四章

  大学教授的课程都十分轻松。每周只有几节课,大部分时间除了在家里,就
是外出讲学。这个教授也一样。由于名气太大,请他讲学的大学都排不上号。教
授讲学却是看心情而定。

  这天是星期二。下午教授上完了两节课,就回到家。小云早就给他放好了洗
澡水。据教授自己讲,他上课时激情澎湃,汗水经常湿透了脊背。每次上完课,
他都要好好地洗个澡。

  不知道为什么,教授今天洗得特别仔细。平时大概半小时就出来的他,现在
已经里面呆了一个多小时。正当小云担心会出什么事时,突然听见教授喊:“小
云,小云!”

  小云连忙放下手里的拖把,跑到浴室门边,紧张地问:“教授,什么事?”

  “你,你进来帮个忙,我起不来了。”小云愣了愣,心里很矛盾:进去吧,
他肯定光着身子;不进去吧,万一真出什么事,自己担不了这个责任。

  “小云,怎么了啊,快啊。”里面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小云不再犹豫,
推开门,走了进去。

  浴室里热气腾腾,一时什么都看不清。凭着平时的记忆,小云摸到了浴缸边,
扶着浴缸沿问:“教授,您怎么了?”“快,快扶我起来,我突然动不了了。”

  教授焦急地说。

  顺着教授的声音,小云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身高体胖,胳膊又非常
湿滑,小云用尽全身气力,也刚刚拉起他的上半身。小云累得气喘吁吁:“对不
起,教授,我已经用上全力了。”

  “没什么,这不怪你,都是老毛病了。”教授有气无力地说。“按摩一下可
能管用,以前的保姆替我按摩了好几次了。”说话间看了小云一眼。“可是,我
不懂按摩啊。”小云为难地说。“没关系,我一边指导你,很简单的。”

  面对一丝不挂的教授,小云真的犯了难。可是为了能让他好起来,还是硬着
头皮从胳膊开始按摩。“用力,用手指捏。好的,就这样。”教授飘浮在浴缸里,
一边指挥着。小云红着脸,从胳膊按摩到胸,又让他用双手撑住浴缸沿,按摩完
背部,就停下了。

  “嗯?”教授感觉到,有点吃惊:“怎么停下了?还有腿呢,主要是腿啊。”

  小云的脸涨得更红:“这个……”“什么这个那个的,快啊!”教授突然显
得很不耐烦。

  小云看到他生气了,不得已只好继续往下按摩。她越过教授肥胖的臀部,开
始按摩他的大腿。两条腿按摩完,正当她想往下按摩小腿时,教授却说:“把我
翻过来,大腿正面还没按呢。”

  本想侥幸“逃脱”的小云只好把他翻了过来,可能是按摩使血液循环加快,
教授的男根昂首挺立,前端涨得红紫。小云不由低下头,在教授的大腿正面捶打
着。突然,教授一把抓住小云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肉棒上,大口喘着粗气说:
“快,快给我按摩这里!”

  如今的小云,玩弄男人的那东西,就像用筷子一样自如。她还经常为熟客
“吹箫”,含棒棒糖般上下吮吸,津津有味。

  但现在是两年之前。小云曾遭受养父的残酷凌辱,对男人的下体早已产生了
深深的厌恶。一向文质彬彬的教授突然做出这种举动,让她猝不及防。慌乱之中
她用力挣脱开,快步跑出浴室。

  没想到教授竟跳出浴缸,追了出来。他肥胖的身子竟也如此灵活,趁小云不
知所措的当口,他一把抱住了她,不分头脸地乱亲,男根硬硬地顶在她的下腹,
用力地抽动。

  小云拼命挣扎,无奈胳膊被他紧紧箍在身体两侧,用不上力。教授一边猛亲,
一边将小云抱起,向卧室方向走去。情急之下,小云想到了在电视中看到的女子
防身术,屈起膝盖,用尽全身气力,向他的下腹撞去。

  “啊——”一声狼嚎般的惨叫,教授的身子轰然倒下,结结实实地摔在地板
上。双手同时松开了小云,捂住自己的要害,疼得打滚。小云从地上爬起来,急
急忙忙奔出卧室,打开客厅的房门,想走,又回身草草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她
肯定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外面雨下得正大。小云没有伞也没有雨衣,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她没命奔
跑着,很快全身湿透。她却丝毫没有感受到雨水的冰冷:此时她的心比雨水还要
凉。

  在教授家里干了2 个多月,收获的就是这样一场耻辱。雨过天晴,小云心里
通彻透明:世界上的男人都一样,都是受下半身支使的动物。自己无论走到哪里,
都是一样的结局,还不如平静地接受,把男人耍得团团转。

  一次偶然的机会,小云路过红姐的店,看到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在外面
等客。她明白这就是自己想找的职业。于是她走进了“红纱帐”,成了红姐手里
的一张王牌。

  可就是面对男人百般刁难毫不畏惧的小云,今天怎么这么委屈?吴大头到底
对她做了什么?刚开始小云只是哭,我再三询问都没有答案。后来她情绪稳定下
来,主动向我说了刚才发生的一幕,一听之下,我又惊又恨,大声骂吴大头牲畜
不如。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红姐把小云喊过去,要她接的客正是吴大头。离得老
远,就闻见一股酒味。吴大头醉眼乜斜,搂住小云,歪歪撞撞地晃进包间。关上
门,吴大头躺在床上,一把解开自己的裤腰带:“心肝,快给哥哥泄泄火。”说
着,拉过小云,把她的头往自己的下身按。

  闻见酒味,小云心里已经厌烦得不行。干这行,我们最讨厌几种人,一种是
醉鬼,浑身臭烘烘,做得时间也特别长,并且不知轻重,每次都把我们折腾到半
死;另一种是斤斤计较,做完赖着不想给钱。再就是好多天不洗澡,身上酸臭的
老家伙。

  吴大头可以说是以上几种的集合体。每次来都是喝得醉醺醺,满嘴口臭,做
完抬腿就走,从不提钱的事。要不是看红姐的面子,小云死也不会答理这头猪。

  “快点,愣着做什么?”吴大头开始不耐烦了。小云没办法,只好俯下身,
一只手扶住他的男根,用嘴含住。一股浓烈的尿骚味让小云差点吐出来。每次他
来,总是这股味道。不知道他那东西多久才洗一次。

  小云强忍着,上下舔弄。吴大头的男根就像驴的,又粗又长,小云只能勉强
含住,稍不小心,就能戳到喉咙深处,引起呕吐的感觉。

  吴大头发出舒服的“哼哼”声,右手早伸进小云的胸罩,轮流玩弄两只丰满
的奶子。接着,又抬起上身,撩起她的裙子,从内裤边上伸进去,开始摸小云的
隐秘处。

  对这样的男人,无论他怎么挑逗,小云丝毫提不起兴趣。只顾加快速度,让
他赶紧完事。不一会,吴大头的呼吸明显加粗了,小云见机速度更快,手也在那
东西根部快速揉搓。

  “啊——”吴大头发出一声嚎叫,小云知道他要射,想赶紧起身,却没想到
吴大头疯了一样,死死摁住了她的头,不让她的嘴离开。随着一阵痉挛,一股又
腥又浓的液体射进了小云的喉咙,把她噎得难受。

  “咽下去!这是高蛋白,能美容的。”吴大头喘着粗气,话中充满兴奋。

  “噗”,小云一口吐出大部分液体,又连续吐了好几口,“去你妈的,死大
头,回家喂你老娘去吧!”

  这是第一次有男人射在自己嘴里,小云忍无可忍,终于骂了出来。“婊子,
你敢骂老子?”吴大头说着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攥住小云的头发,就是一个耳光。

  小云哭喊起来,两个人从包间闹到外面。于是就出现了先前的一幕。

  本来已经安稳下来的小云,说着说着又流下了眼泪。我一边骂吴大头,一边
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夜色渐渐深了,周围的喧闹慢慢停息。屋里静得只剩
下小云的啜泣。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摁下了接听键。“你好啊,忙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有点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对不起,我认识你么?”“不是吧,这
么健忘?忘了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原来是他。昨晚上跟我喝得酩酊大醉,又一起在卧室里赤身裸体
呆了半个晚上的男孩。我的脸上突然感觉有点发

  烧。虽然经常和陌生的男人上床,但是昨晚上的经历却给我完全不同的感受。

  “哦,是你啊。什么时候记了我的手机号?”“这个嘛,暂时保密。但是美
女我绝对不会放过。”还是那副油腔滑调。小云还在一边抽泣,我决定不跟他纠
缠:“怎么,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没什么,我就挂了,这边很忙。”

  “当然有了,美女,能不能赏脸出来吃顿饭?顺便再去天上人间玩会?”

  “这个……”我有点迟疑,不能否认,我对他的确有好感。不过看看旁边还
在伤心的小云,我不敢应允什么。

  “怎么样啊,美女,给个面子好不好?”看来他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握
着手机,左右为难的时候,小云凑过来,小声问:“谁啊?”我捂住话筒,在她
耳边说:“昨晚上那个男的,想请我出去玩。”

  “去啊,为什么不去,我跟你一起去,不出去透透风,今晚上我会憋死的。”

  她竟然笑着说。我了解她现在的心情,那好吧,那就再出去疯狂一次。对着
话筒说:“好吧,在哪见面?”

  红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小云这个样子,肯定不能上班了,我又借口身上还
没干净,她就放了我们两个的假。来了客人,让“避孕环”顶着好了。反正她来
者不拒,越多越好。由于情绪不好,加上邱海平不时地劝酒,小云很快喝得醉眼朦胧。我本来想
把她送回去,可这丫头非要来天上人间。我和邱海平几乎是搀着她上了出租。

  一进天上人间,小云就跟嗑了药一样,立刻兴奋起来,在舞池里和邱海平面
对面忘情地扭动着,像两条发情的水蛇。

  我坐在酒吧桌旁,点着支烟,静静地看着他们。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我看
到邱海平几次想冲我走过来,都被小云拦住了。他们的身体越离越近,后来小云
索性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邱海平也用双手揽住了她的细腰,两个人跳起了贴面。

  “爱过才后悔/ 想要用酒来麻醉/ 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误会/ 爱不能再沉睡/
是可悲是摧毁/ 我不要再为谁而心碎/ 求求你给我个机会/ 不要再对爱说无所谓
/ 留下了太多伤悲/ 告诉我你到底爱着谁……”

  音响震耳欲聋。人们伴着强烈的节奏,尽情地扭腰摆臀甩头。我吸了最后一
口,熄了烟。一个人漫步出门。虽然,刚才邱海平在餐桌上用眼神向我暗示着什
么,但今夜,我已毫无期待。

  夜已深,路灯昏黄,路上车流渐少。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努力控制自
己不去想舞厅里会发生什么。但刚才他们的缠绵却顽固地钻进脑子,刺痛我最敏
感的神经。我用力甩了甩头。

  不知不觉,来这座城市已经5 年多,虽然不经常外出,但对她的一草一木,
每条街道,甚至每个商店,都已经了如指掌。对她,我总是心怀矛盾:是她给了
我生存的机会,也是她,让我甘心情愿把自己给一个个陌生的男人。说实话,对
这座城市,我了解得更多的是她的男人。

  不是所有男人都会走进按摩店,但是所有男人都有走进去的欲望。很多人在
我们店门口东张西望老半天,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甚至有人被我们拉到了门
口,却又急匆匆地挣脱跑开。这种人一走远,我们就会骂上一顿:大老爷们一点
胆子都没有,裤裆里那块肉不如喂狗。

  我瞧不起这种人。但最让我痛心的是一些学生模样的人,不,几乎肯定是学
生。当看到他们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淫意,我的心仿佛针扎一般。他们迫不及待
地趴到我身上,疯狂动作时,我好想把他们掀下去,打上几个耳光。但是我没有
这个权力,不仅如此,我还要亲手接过他们的钱——那也许是一对老农民个把月
的收获。5 年来,再没有什么比那种时刻更让我刻骨铭心,也让我对这个社会彻
底绝望。

  正想着,包里传来手机响。我拿出一看,是红姐。“蓓蓓,快来救急阿,人
手不够了。”刚接通,红姐就着急地说。“死小云,居然不接我的电话,看她回
来我怎么收拾她。”说完,没等我回答,她挂了。

  小云怎么会接你的电话?我不由哼了一声。估计她现在早已经在邱海平的床
上快乐欲仙。一瞬间,女人天生的妒意涌上心头。要不念多年的姐妹情,我早就
撕破了脸皮。

  难怪红姐找我,今晚上生意格外好。红姐亲自给一个男人洗头,旁边还有3
个男的在等着,四个包间门都关得严严的。也就是说,除了我和小云,店里的小
姐都“上阵”了。

  看见我进来,红姐仿佛见了救兵:“快,快替我一会,我都要累死了。”我
赶紧放下包,洗了洗手,替红姐为这个男人揉肩。我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镜子,
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又是一名学生。

  他好像感觉换了人,睁开眼睛看了我一下,接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心里
一惊:坏了,看来我在劫难逃。

  果然。我只按摩了一小会,他就要求停下,站起来拉住我的手:“走,跟我
到里面聊聊。”

  “我不会和你做爱。”他关上门,平静地对我说,仍然拉住我的手。我愣了
一愣,有点疑惑地看着他。“放心,该给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他显然猜透了
我的心思,补上一句。

  我脸上一热,赶紧扭过头,坐在床沿上——这倒是多年来的头一次,我竟然
在包间里脸红。我的疑惑自有道理:进了包间,等

  会出去交不上钱,红姐肯定不干。

  我静静地看着他,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两只眼睛又黑
又亮,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欲言又止。他松开我的手,从口袋里摸出烟,递
给我一支,随即打着火机,竟然伸到我的嘴边。

  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嘴里也忘了吸气,烟头点着,冒着轻烟,又逐渐熄
灭。“怎么了?”他吐出一口烟,问道,“不太习惯?”我回过神来,眨了眨眼,
里面像进了沙子,涩涩地难受。他又一次给我点着烟,自己喷云吐雾,眼睛直视
前方。

  两个人默默地吸着烟,不一会儿,小屋里烟雾缭绕。“怎么,你不想问我要
做什么?”吐出最后一口烟,他扭过头问我。

  “我好像没有这个权利吧。你愿意怎么消费就怎么消费。”我故意把“消费”

  两个字说得很重。他顿了顿,“我果然没看错,你不和她们一样。”“哧,”

  我不由笑了一声,“什么不一样,这个店里的人都是卖的,你们都是顾客。”

  下一句话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包括像你这样的大学生”。

  在C 城5 年,我十分了解大学里有很多人,一副参天拜地的模样,自以为与
学习沾边就有点儿优越感。偶尔狠狠心找一下廉价鸡,一般都是靠手淫过日子;
一副前途远大的样子,期望哪个傻妞看上这个绩优股让他免费干干,又小气得要
命,连好一点儿的旅店都舍不得开,最好是那傻姑娘能有地方让他干;要是开房,
就把开房的钱也算在泡妞的成本里。在他的意识里还不叫干,因为只有下层人才
叫干,他那叫爱情,或叫艳遇。#--iCMS.PageBreak--#眼前这个人既然不想跟我做爱,或许他就是那种寻找“爱情”、“艳遇”的
人。可惜的是,他找错了地方。“不管你要做什么,你还有5 分钟的时间。”我
听到红姐外面喊:“你稍等,马上就好了。”这就是催我们倒地方的暗号。

  “我一直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很想跟你好好聊聊,
交个朋友。今天只不过告诉你我这个愿望,改天找个时间。”他站起来,从口袋
里拿出笔和纸,写了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电话,相信你会找我的。”

  没等我回答,他拿出3 张老人头,连同那张纸条一起塞进我的手里,自顾开
门出去了。我看着手里的钱和纸,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狠狠骂了一句:“妈的,
真见鬼了。”

  “啊……啊……呦……”我一出门,“避孕环”跟一个瘦子相互缠绕着进来,
不一会儿她就发出一声声淫叫,估计这时候瘦子刚开始解腰带。“避孕环”真正
骚到骨子里,无药可医。我心里一边骂她,一边为瘦子的小细腰担心。

  已经快两点了,我跟玲玲、阿超、小兰坐在屋里等客,一个接一个打起了呵
欠。只有“避孕环”精神头十足,阿超贴在我耳边告诉我,从下午到晚上,“避
孕环”已经接了7 个人,越来越兴奋,真不知道她那个X 是什么造的。“避孕环”

  好像也猜到我俩在说她,狠狠白了我们一眼。

  终于,红姐也打开了呵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蓓蓓,给小云打个电话,
告诉她如果今晚上不回来,明天就别干了。”这句话虽然是一边打呵欠一边说的,
我却清楚它的威力。毕竟红姐早就规定,不准跟着客人外出,晚上关门之前6 个
人必须都在宿舍。虽然小云今天受了委屈,但红姐决不允许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我赶紧跑到后面宿舍,拨小云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sorry ,you ……”连续打
了好几遍,都是这半死不活的提示音。小云啊小云,你难道疯了不成?难道我们
多年的缘分,今天就是尽头?我急得快要哭出来。

  突然,我想到她肯定和邱海平在一起,连忙查通讯记录,谢天谢地,还有他
的号码。我按下绿键,暗暗祈祷。“嘟——”老天开眼,他没有关机。“嘟——
嘟——”该死的邱海平,你倒是快接电话啊!

  “喂~ ”显然他刚才睡梦中醒来,吐字含糊不清。“小云呢?让她接电话!”

  我管不了许多,直接问。“哦,是美女啊,这么晚了还想着我?今天你可不
太对啊,不打招呼就走了。”妈的,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有心思说这个。“少
废话,快叫小云接电话!”

  “小云?没在我这儿啊,她早就回去了啊。”他还在装蒜,我气不打一处来
:“妈的,你少装,她一直没回来,我知道你肯定把她带到你那去了!”“你说
话注意点行么?”他的嗓音也提了上去,“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她倒是想来,
被我拒绝了。后来我要送她,她坚决不让,打的走了。”

  “可是,她一直没回来啊!”我一急,说话带出了哭腔,“如果她不回来,
明天就要被开了!”“你别急,我这就过去,什么开不开,先找到人再说。你等
着我。”

  挂了电话,我坐在床上,看着小云挂在墙上的衣服发呆。一阵凉风从门口吹
进来,我不由打了个冷战。不知道为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袭上心头。

  跟红姐解释了一番,我跟邱海平出了门。刚才红姐看他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如果找不到小云,估计他的下场好不到哪去。我有点后悔叫他来了。

  时间已经是凌晨2 点多,我跟邱海平沿着去天上人间的路走着,东张西望,
可是连个鬼影子也看不见。我一边走一边拨小云的电话,听见的还是那半死不活
的提示音。

  “你就不知道送她回来?”我不由地埋怨他。那么晚让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家,
这个男人也太没有责任心了。“你怎么知道没送?”走在前面的邱海平转过身来,
把一条胳膊伸到我眼前,肘部有一块皮被磕掉了。“看见了么?是她当时把我从
车上推下来的啊!我想再打辆车跟着她,可怎么等都没有车来,只好回家了。”

  看样子他不像说谎。小云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别看平时她嘻嘻哈哈,单
纯得像个中学生,骨头却硬得很。她主动提出要跟邱海平回去却被拒绝,一怒之
下什么都有可能。从这里判断,她根本不可能马上回店里。

  回想起上次那个老司机对我的调戏,我真的害怕起来。“那你当时为什么拒
绝她?为什么不带她回家?”“你……我……”邱海平被我噎住,说不出话来。

  “什么你啊我的,还不知道你们男人什么东西,装哪门子崇高。”说完,我
甩开他,大步往前走。

  “好。既然你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也没必要跟你找了,再见。”他的声
音从背后传来,由近而远。一回头,他真的往回走了。“哎,你,你别走啊。”

  我喊起来。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自己找,岂不是自身难保?

  “走?他能往哪走?”突然,从前面拐弯处斜刺里冲出一个男人,一把揪住
了邱海平,接着男人的背后又冒出三五个人,手里都拿着尺把长的砍刀。“小蓓,
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们了。”听见这个声音,我知道男人是徐黑子,龙哥的手
下。

  看来红姐在我们走后就给龙哥打了电话。邱海平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了。“徐
哥,我……”我想说“这件事跟他没关系”,可又一想,谁信呢?是他约我们出
去,让我俩喝醉,又是他最后跟小云在一起。

  “八爪,送小蓓回去。”徐黑子根本没听我说什么,眼睛还瞪着邱海平。这
小子倒一点不害怕,挣脱开黑子抓住他的一双手,和他对峙着。这里免不了要发
生冲突了,邱海平再有种,也敌不过黑子几个狼似的手下。

  八爪拉着我的胳膊,拐弯,上了那辆面包。这是龙哥出去砍人的专用车,C
城很多小混混一见就四散奔逃。坐在车里,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我摇下车窗,
大口喘着粗气。八爪开着车,瞅了我一眼,嘴角咧出一丝笑。

  回到宿舍,和衣躺在床上,困意全无。一边的“避孕环”鼾声如雷,睡得像
头死猪。这时候就算她亲爹死了,她也不会醒过来。

  我眼睛一直瞪着房顶。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敲门声。我一下子从床上跳
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打开门,喊了一声:“小云!”

  门外站着的却是红姐。“小云出事了。”她手扶着墙,有气无力地说。

  离得老远,就看见路边围了一群人,警灯耀眼地闪着。我和红姐从车上下来,
看见吴大头和几个民警,还有龙哥和八爪他们,在一起议论着。

  我们下车,走近人群,从缝隙里看见几个警察在用白布盖着什么。我挤进去,
看到下面盖的是个人,脑袋顿时“嗡”的一声。一个警察想伸手拦我,却没来得
及,我冲过去,揭开白布——是小云。

  她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我扑到她身上,大声喊她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回
答。她的双眼依然紧闭,仿佛还在熟睡。我握住她的一只手——已经冰凉,就像
那年我握奶奶的手。

  她一定是喝多了,睡着了。在这里一定会着凉的,我把手伸到她身子下面,
想抱起她,手上粘满了湿乎乎的东西。没等我用劲,身边两个警察硬把我拽起来。

  身边一个女人说:“你干什么?”“快,快把她带回家,她睡着了,别让她
着凉。”

  我匆匆忙忙地,边挣扎边说。

  “蓓蓓,你坚强点!”那个女人哭着说,声音如此熟悉。“你哭什么,她就
是睡着了,很快就会醒的。”“蓓蓓,你醒醒,小云她、她已经死了!”女人一
把抱住我,发疯般摇着我的肩膀。

  小云死了。躺着的是她冰冷的尸体。这情景,真实得近乎虚幻。

  我慢慢看清,眼前的女人是红姐。她满脸泪水,眼睛直盯着我。不知道为什
么,我却没有丝毫悲伤的感觉。抬起手,才看清刚才粘上的是血。木然地看着,
鲜红的血在手指尖凝聚,滴向地面,一滴一滴,就像小云的泪。

  “走吧,走吧,我们先回去。”红姐哽咽着抱住我的肩膀,向马路上走。一
回头,几个警察已经盖上了白布。这一面,竟成永别。

  太阳刺破拂晓,霞光万道。我坐在车里,浑身却是冰凉。眼前的一切都是如
此陌生。是什么在动?要把我带向何方?透过车窗,一条路似乎永无尽头地延伸。

  我不能再回宿舍。无法面对有关小云的一切。她的床铺,她的衣服,她散落
在床上的头发,她留在屋里无处不在的气味。

  红姐找了个旅馆,把我安置下。接着就回到店里。看样子,她不想关门,并
打算封锁消息:毕竟小云的死可能会吓跑客人。

  拉上窗帘,屋里还是很明亮。我坐在床上,看着阳光在地板上投下明明暗暗
的影子。就这样离我而去了?活泼开朗,坚强乐观的小云,那个饱经苦难,未尝
幸福的女孩。临走,竟没留下一句话。

  死亡,并不可怕。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它的感觉。它到来之前,你体会不到;
当你体会到时,你已经不在人世了。死亡带给我们的,是失去别人的痛苦。这种
痛苦又引发了我们对死亡的不尽联想。越是联想,我们越是怀念死者,如此竟成
了一种恶性循环,连绵不断,直到我们经历死亡。而我们的死亡又带给别人这种
感受。人类,就是在这种矛盾中不断延续。

  地板上阳光的投影从暗到明,由亮而暗,直到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就这样保
持刚进来时的姿势,没有任何疲惫和饥饿的感觉。

  黑夜如期而至,将一切笼罩。屋里的家什都毫无反抗地沉浸其中。我向上看
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如同银幕般展开,小云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一点点显
现出来。耳边仿佛又响起她清脆的笑声。

  这笑声穿过广袤的原野,越过平静的池塘,从遥远的大山深处,飘摇而入我
的心里。我干涩的眼睛像被一阵风吹过,无法遏制地湿润起来。像是大堤深处的
细小缝隙,水珠蜂拥着,迫不及待地挤压冲撞,大堤最后终于爆裂,洪水一泄而
下。我23年的泪水,在这一夜流尽了。我为小云而哭,更为自己而哭。我不知道
自己将来是否和小云一样的下场。也不知道今后的路该如何走。

  夜深了。我精疲力竭。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小旅馆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
独。好想有一个人陪在我身边,让我有所依靠。我拿出手机,翻看电话簿,不假
思索地按下了小云的名字。

  “你拨打的……”没等提示音响完,我悚然惊醒,摁断了电话:小云已经离
我而去,世界上不会有她的电话号码,也不会有她的声音了。刚刚止住的泪水又
流了下来,滴在电话屏上,覆盖了小云的名字。

  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看着近百个电话号码,竟没有一个能让我放心打过
去。一股彻骨的悲凉从心底升上来,我浑身麻木。这些人,在我耳边说过那么多
甜言蜜语,发过那么多誓言,如今都去了哪里?

  我把电话狠狠摔到一旁。从口袋里摸出烟,找打火机时,却触到一张纸条。

  我打开床头灯,展开一看:是一个手机号码。哦,是那个怪人。和我到包间
没有做事,却给我留下300 块钱和这张纸条。难道他预感到我会有这一天?难道,
小云的死跟他有关?

  我顾不上多想,抓起电话,拨下了这个号码。待机声响了很久,没有人应答。

  我刚想挂掉,听筒里传来一个男声:“喂?”听声音,他是从睡梦中被电话
铃吵醒的。

  “你,你好,”我突然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你是谁?有事么?”“我,没什么,打错了,对不起。”我慌忙挂了电话,
心里扑腾直跳。

  正暗自庆幸他不知道我是谁,电话突然在手里响了起来。一瞅外屏:他竟然
打了回来。“是美女啊,不好意思,我刚才睡得迷迷糊糊,没听出来。怎么,想
我了么?”电话一接通,他就说个没完,语调跟邱海平竟毫无二致。我心里生出
一丝厌恶。可又不好说别的,谁让我主动呢?第五章

  我早料到你会给我打电话,可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候,“他打了个呵欠,环顾
四周,”更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见面。“

  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地就跟一个生人单独呆在宾馆里。这跟在店里是
完全不同的感觉。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也说不出话。

  “怎么,不请我坐下?”他倒很主动,走近窗子下面的椅子,在左边一张坐
了下来。“我知道你有很多话,那就坐下慢慢说。”

  我的好奇心终于击碎了尴尬:“你是谁?你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有很多话
要说?”“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你和她们不一样。”他笑了笑,从口袋里
摸出烟,拿出两支,向我扬了扬下巴。

  我走过去,拿过一支,他顺手拿起火机,给我点着。跟上次一模一样,我不
由得又呆了呆。“是不是没有人给你点过烟?”他点着自己的烟,含着烟问。

  “是。一直都是我给别人点。你是第一个给我点烟的人。”对这个事实,我
无法否认。

  “好像不仅如此,我可能还是第一个跟你进了包间没跟你什么的人,是第一
个没跟你什么就给钱了的人。”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毒。我转过脸去,沉默。

  “对不起,我说得太直接了。但这都是事实。对么?”我微微点头。

  “你是不是想问这是为什么?”他继续自言自语,“因为我不忍心。你根本
不属于那种地方。”这句话毫无征兆地从他口里说出来,仿佛一支箭射中我的心,
我不禁一阵颤抖,顺势坐在了床上。

  “我也是第一个跟你说这句话的人吧?”他试探着问。我无语。他是第二个。

  杨凯是第一个。5 年了,只有两个人对我说过这种话。红姐绝对不会说,她
指望着我给她挣钱,小云她们不会说,因为她们早已认命,适应了当前的环境。

  “你为什么不试着离开?天地这么大,到处都有你容身的地方。你这么年轻,
在那里呆着,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越说越快,语气很是焦急。

  “你见过沼泽么?那些散发着腐臭,死气沉沉的沼泽,没有人愿意靠近,甚
至不愿看上一眼。有一天,一片叶子从大树上飘落,一片青翠的,充满活力的叶
子,无缘无故被大树抛弃。它落在空中,随风飘散。如果飘到草丛里,它可能会
被鸟儿衔走,筑起温暖的小巢;如果飘到人家的窗上,它可能会被孩子捡起,做
成一枚漂亮的书签:如果飘进小溪,它会随着一路欢唱的溪水,流向大海。”

  “可是,它飘进了那片沼泽。刚开始它挣扎着,不愿意沉陷。可是它无能为
力。原来掉进来的叶子都在劝说它,甚至拉住它,说着各种各样沼泽的好处。慢
慢地,这片叶子一点点失去了青翠的颜色,没有了往日的活力。直到有一天,它
全部陷入,和原先的腐败物质一起,成了沼泽的一部分。”

  “风还在不断地吹来。它带走了几片叶子,甚至一些水滴。但是,它能带走
整片沼泽么?”

  “也许你说的是事实,”沉默了许久,他说道。“但是这个世界上沼泽只是
极少数,还有很多平原,长满了新鲜的草木和野花,让人们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难道你不想体会么?“

  “你读过闻一多的《死水》么?‘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
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
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当初叶子在空中飘舞的时候,它路过你说的草原,很想投入她的怀抱。甚
至刚落进沼泽的时候,它也梦想过。但时间过了很久,一切像《死水》中的一样,
叶子连想像的勇气都失去了。”

  “那叶子还有没有心灵?它的心也死了么?”他突然站起来,走到我对面,
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问。我看到他的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连忙扭头避开,“是的。

  叶子的心在5 年前就死了。“

  “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你在撒谎!”他一针见血。“如果你的心早
就死了,你根本不会给我打电话,也不会跟我说这么多。你的心里仍然存有一丝
希望。只不过你不愿意让别人知道。难道这很难为情么?”“你错了。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出事了,我心里很难受。”

  我试图转移话题。“哦。怎么了?”他的语气顿时缓和了下来。

  “她,她死了。”说出这句话,我再一次意识到小云离去的事实。眼泪又一
次涌了出来。“我最好的朋友,几小时前还在一起喝酒,突然就那样走了。而最
后一刻,我还在埋怨她。”

  本以为眼泪已经流干,没想到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我的眼泪又如决堤的河水,
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或许人类本身永远是脆弱的,需要相互慰籍。

  他靠着我坐下来,轻轻搂过我的肩膀,“哭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些。”他的
怀抱温暖体贴,这样的怀抱,我只有在5 年前有过。心爱的人和最好的朋友相继
离我而去,为什么上天这么残酷?

  所有的悲伤和心痛累积成滔滔江水,从我眼睛里倾泄出来。我靠在他的肩头,
放声大哭。他一声不响地搂着我,轻拂我的长发。时间,在这个时刻凝固。

  许久,我由痛哭变成了抽泣,身子也痉挛起来。他连忙放开我,让我斜靠在
床头,去洗了块毛巾,递给我。一个轻微的动作,又让我联想起5 年的一幕。接
过毛巾,把脸深埋进去,泪水接连不断。

  他说的对,叶子的心没有死,永远也不会死。男人欺凌的只是她的躯壳,她
永远保留心灵的纯净与自由。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窗帘变得透明。如此凌乱无序,让人伤心欲绝的一夜,
终于到了尽头。我靠在床头,精疲力竭。饥饿慢慢袭来,我的胃一阵阵痉挛。斯
人已逝,活着的人仍要生存。

  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仰着头吸烟,从他重新回到椅子上,他就保持这个姿
势。烟灰缸里满是吸剩的烟头。“哎,你叫什么名字?”我突然想起来,还不知
道他叫什么。

  “林路。”他吐出一口烟,漫不经心地说。“林路,名字不错。以后少吸点
烟。另外,能不能麻烦你去给我买点饭?我快饿死了。”“很高兴为您效劳。”

  他摁灭了烟头,站起来。“想吃点什么?”“你看着买吧,喏,给你钱。”

  我从包里拿出50元,递给他。

  “瞧不起我?”他甩下一句,头也不回地出门了。我一时愣住。我知道男人
这方面的虚荣心很强,一般不会让女人掏腰包。但是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他
嫌我的钱脏。

  农民在地里流汗劳作,投机者在股市里买进卖出,乞丐跪在路边乞讨,公务
员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都是弄钱。钱本身都一样,只是得来的渠道不同。

  我包里的钱是一次次陪男人睡换来的。用的是我的身体,我并没有感觉到脏。

  比起那些杀人放火,拦路抢劫得来的钱,反而要干净许多。

  他去了好一会还没回来。也许是这个地方太偏僻,卖早点的少吧。我走到窗
边,拉开窗帘。太阳已经露出了红彤彤的半边脸。路上稀稀拉拉出现了晨练的人,
几个老太太匆匆忙忙地走着,看来是去菜市买菜。

  望着匆忙的人们,我突然想起何勇的歌:“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垃圾
场;人们就像虫子一样,在这里边你争我抢。”为了生计,人们每天奔波着,在
有限的利益面前,尔虞我诈,用尽浑身解数。

  匆忙的人们,根本不会留意到一个按摩女昨天在荒野死去。如果一个曾居要
职的人今天死掉,明天报纸、电视上就会报道出来。电视播音员还会哭丧着脸,
仿佛死了的是他的亲爹。“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难道那些
大人物的死,属于前者;小云的死,就属于后者?

  饭买来了,油条豆浆,热气腾腾。我无暇再想,抓起一根油条,狼吞虎咽。

  如果小云地下有知,她肯定也希望我这样。

  一气吃掉了3 根油条,才感觉有些异样,一抬头,林路静静地看着我,手里
拿着盛满了豆浆的杯子。“看着我做什么,你怎么不吃?”“我在外面吃过了,”

  他把杯子递给我,“喝一口,别噎着。”

  接过杯子,没等喝,手机响了。我两手都粘上了油,只好用眼神向林路求助。

  他从我包里拿出手机,接了放在我耳边。

  “蓓蓓,杀小云的凶手抓住了,就是那个出租杀手!!”红姐这句话,仿佛
晴天霹雳,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手指一松,杯子“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豆浆撒了一地。小云遇害后,我想到过这种可能,但事实一经证实,我还是难以接受。为什
么偏偏是小云?厄运为什么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出租杀手”是今年7 月C 城出现的一个恶魔。他专门在夜里瞄准那些出台
的小姐,将她们拉到荒郊野外,先强奸,再用锯子之类的东西把她们的下身弄烂,
让她们失血而死,最后把她们身上的财物抢劫一空。

  自从这个恶魔出现以来,C 城的女人不敢再打的,晚上也不敢轻易外出。X
省公安厅对C 城公安局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在8 月将这个恶魔抓住。

  没想到,小云竟成了这个恶魔最后一个牺牲品,也正好是第8 个被他杀害的
按摩女。挂了电话,我精神恍惚:为什么是最后一个?哪怕是第1 个、第7 个也
行啊,杀手就要被抓住了,小云却栽在他手里。这是什么世道!

  林路也很惊慌,连问怎么会事。我咬牙摇头,没说出口。提了包,就冲出门。

  到楼下,正好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血红色的车身很是刺眼。我硬着头皮坐上
去,对司机恨恨地:“火车站。”司机是个小伙子,奇怪地看了我几眼,我立刻
回应他:“看什么看,开你的车!”

  车子路过火车站派出所,门前满是警车,七八个警察努力隔开围观的人们,
几个扛摄像机的忙前忙后。我让司机停车,扔给他20元,下车跑进人群里。

  一个穿着白背心的小个子被两个武警挟着,手腕上带着手铐,时不时地抬头
扫一眼围观的人群,眼露凶光。看来这就是那个人人谈之色变的恶魔。我狠狠咬
着牙,如果不是警察拦着,我早就冲上去把他撕个稀巴烂。

  就在小个子旁边,一名警察趾高气扬地对着摄像机说着什么,仔细一看,竟
是吴大头。他就像一个从战场上凯旋的英雄,唾液横飞,眉飞色舞。“这次行了,
他肩上说不定要加颗星了。”前面两个老头窃窃私语。

  就是这个男人,多少次恬不知耻地来到店里,将小云压在身下发泄兽欲。如
今小云的死,竟成了他升官进阶、炫耀成就的资本。这就是社会的本质,让人不
寒而栗。

  连X 省公安厅侦破专家都没破的案,怎么会被吴大头这种大腹便便的草包侦
破?我心里充满了疑惑。急忙回到店里问红姐,红姐向我解释,吴大头真他妈的
走了狗屎运,那个出租杀手简直就像撞到他枪口上一样。

  八爪的手下癞毛,也就是我刚来C 城那天晚上欺负我的那个家伙,一直倒腾
手机谋生计。他不管手机什么来路,只要到了他手里,他就倒卖出去挣钱。一些
抢包的、甚至抢劫的,弄来手机就卖给他。

  小云死的那天早上,有人给癞毛弄来一部手机,癞毛睡得迷迷糊糊,半睁双
眼一看,脑袋“轰”得一声变大了:这不是小云的手机么!他翻来覆去看,没错,
对这部手机,他太熟悉了。

  要说猫不吃腥,谁也不相信。要说癞毛不好色,那也是睁眼说瞎话。那晚上
没得手,他一直耿耿于怀,不断寻找机会。他以前就喜欢在红姐店里厮混,我去
了之后,他更是每天必到,像一只闻到味的苍蝇,轰都轰不走。

  店里除了红姐跟我之外,他都上了不止一次。对此,红姐总是睁一只眼闭一
只眼,反正他给钱也不少,小姐吗,让谁上不是上?我和小云经常私下里骂癞毛
不知足,埋怨红姐护着他。当然都是晚上关店门以后,在宿舍里小声说的,还要
避开“避孕环”竖起的耳朵。

  每天我总会跟小云聊上一阵子。虽然在一个店里,白天竟没有很多工夫说话。

  就跟机关上班的时间一样,早上9 点以后,客人陆续来了。上午来的一般都
是外地人。

  他们大概是买好了下午或者晚上的火车票,有一上午的空闲。很多人提着旅
行包来到店里,大部分是洗头按摩,也有的要做。不管按摩还是做,我们都狠狠
地宰。他们很多人是出差,用公款,也不在乎多拿一百二百的。

  每当看到他们匆匆忙忙地来,匆匆忙忙地走。我心里都忍不住笑:何苦呢,
旅途已经够劳累的了,还要到这里来忙活半天,还不一定舒服,应该是一定不舒
服。因为我们不可能给他们很多时间,用各种方法让他们赶紧完事,拿钱要紧。

  刚来的时候我没经验,男人上来就一动不动任他们折腾,有的竟能持续十几、
二十几分钟。后来红姐跟小云都教我,要叫出声来,更重要的是要主动,扭腰摆
臀,用下面夹紧他。

  小云后来教我,每次撒尿的时候,不要一次撒完,要控制住,间隔尿出来,
这样下面的肌肉就会慢慢变强,可以自己控制了。我按她说的做,果然,几个月
后,我那儿已经收放自如。碰到那些外地客,我就用力夹他们,用不了几下,他
们就一泄千里。当然对于熟客,我就稍微放松一些,让他们多做一会。

  但即使这样,碰到那些吃了药的男人,我们也是无计可施。

  有一句话,男人二十日立,三十奔腾,四十微软,五十松下,六十联想。吃
药的往往是40岁以上的男人。我干这行以来,就对发明和卖壮阳药的人恨之入骨。

  他们让我们少赚了很多钱,多受了很多罪。

  吃了药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没等进店门,裤裆就顶得老高,进来后像狼一
样四处寻摸,如果正好没有小姐,就急得团团转。进了包间,连摸都不摸,脱下
裤子就干,一干就没个完。

  对这样的男人,我们都唯恐避之不及。实在没办法,也只有硬着头皮接。记
得有一次,晚上1 点多了,一个秃顶的50岁左右的男人来到店里,一只手遮在裤
裆上。店里只有我跟阿超闲着。

  我跟阿超对视了一眼,阿超很难为情地看着我。我知道她的炎症还没好。我
只好接这个客了。老男人眼里满是血丝,拉住我的手,几乎是拽进了最里面一个
包间。插上门,他就迫不及待地脱下裤子。乌黑的肉棒直挺挺地露出来,我知道接下来肯定又是一番折磨。老家伙急匆
匆把我摁到床上,掀起我的上衣,摸了两把乳房,接着就脱我的短裙。我一动不
动地任他动作。

  他把短裙连同我的内裤脱下来,猴急地用手摸我的阴部。我一下把他的手打
开。我最厌恶男人用手摸我下面。老家伙讨了个没趣,嘴里嘟哝:“好,看我怎
么弄你。”说着分开我的腿,就想插进去。

  我半起身,把套子给他戴上。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闭着眼也知道那个东西
在哪。他扶着我的腿,没有任何征兆地快速插了进去。我忍不住哼了一声。虽然
套子上有润滑液,但是我里面还很干燥。

  对这样的男人,无论如何我不会提前湿润。即使他进去很长时间之后,我仍
然不很舒服。老家伙却很卖力,一边用力抽送,一边抓弄我的乳房,趴在我的脖
子边,想亲我的嘴巴,都让我左躲右闪,避了过去。他喘着粗气,骂骂咧咧:
“妈的,弄、弄死你个小骚X ,我、我的鸡巴大不大?爽不爽?”

  说着,死命抽插起来。我用力收缩下面,但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更加
刺激了他,他把我翻过来,让我跪在床上,从后面插。他的小腹撞在我的屁股上,
“啪啪”作响。为了让他快泄,我言不由衷地叫:“啊……欧……”

  过了一会,我下面开始流水,他感觉到了,兴奋地说:“小浪货,不行了吧,
老子今天就玩死你。”虽然最讨厌老家伙和对我说粗话的人,但生理的反应我却
无法控制。湿润了之后,他插起来更不费力,每一下都插到最深处。大概过了半
个小时,又换了三四个姿势,他还没有泄。

  我开始感到下面有些疼。不行,不能让他继续下去了。我一下子抬起身来,
老家伙的肉棒硬梆梆地脱出来,“你、你做什么?”他急了。“你等着,我给你
找个更好的来。”没等他回话,我套上衣服,提上裤子,开门到走廊。

  一瞅,正好小云在,“云云,帮帮忙,碰见个吃药的。”小云对我笑了笑:
“你都对付不了,我更不行了。”“别开玩笑了,快点。”“干嘛呢,放我鸽子?”

  那老家伙竟然从包间门露出半个脸。

  “喊什么喊,来了。”小云说着,站起来向他走去。我拍了她肩膀一下表示
感谢。我们都不愿意接别人剩下的活。总感觉有些怪怪的,钱也不好分。只有我
跟小云经常相互救急,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她救我。

  果然,小云进去不到15分钟,包间里就传来一声杀猪般地嚎叫:那个老家伙
泄了。我刚才在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泄了几次,但是药力让他那东西一直硬着。

  这次看来彻底变成了一滩泥。有一次我跟玲玲到保健品店里买套——买的都是最便宜的那种,毕竟我们的
用量太大了。看到一个老头,东瞅西看,转来转去,还是走到壮阳药专柜前,向
卖药的小女孩买了一盒最贵的。

  回来的时候玲玲跟我说,看看那个老头,也觉得男人挺可怜的。

  如今再有吃药的男人来,没有人替我了。小云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希望
她在那里能碰到她的父母,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不再有这么多如狼似虎的男人
欺负她。而我,却仍要在这片黑暗里挣扎。

  小云死后的一段时间,我曾想过离开。但面对红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五年多了,我早已把她当成我唯一的亲人。小云的死,对她本来就是个打击,
我实在不忍心在这个当口伤她的心。

  原本以为小云的死会对生意造成不小的影响,可出乎我们的预料,男人还是
跟从前一样蜂拥而至。也许对他们来说,一名妓女如同街上的一条狗,死的时候
会惹来一声惊呼,好事者还会围观。但地上的血迹冲刷干净,人们又会心安理得
地走在马路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有些人的命运甚至连狗都不如。去年的夏天,我跟玲玲去市场买西瓜。一名
流浪汉就在瓜摊旁边直挺挺地躺着,一只手放在胸口,双眼紧闭,嘴角一撮白沫。

  市场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走上去看,骑摩托车的、自行车的、走着的,
都巧妙地避开流浪汉的身体。

  瓜贩给我们称好瓜,说“五块四。”又连忙改口说:“五块三吧,四不好听。”

  我听后心里一惊。对于一个莫须有的谐音那么在乎,却对一个昏倒在身边的
人视若不见。不,在他们眼里,那只不过是一条狗,一条流浪狗。如果一条浑身
散发着香味的宠物狗在同样的位置昏倒,情景会不会有所不同?

  必须承认我的虚荣心也很强。在离开市场很远之后,我才打了110.如果不打,
我晚上会做噩梦。

  在小云离开之后,我的噩梦从来就没停过。那天抱小云时的血好像一直粘在
我手上,怎么洗都洗不掉。夜里,合上眼,小云的影像就扑面而来。梦里,我们
像以前那样说笑打闹,可那个小个子总是从我们身后冲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明晃
晃的锯子。于是我就惊叫着醒来,面对的却是小云空空的床铺。

  为此,红姐把我跟小兰调换了宿舍。小兰也很不乐意跟“避孕环”在一间房,
但是也不好说什么。至于“避孕环”,只在小云死后的几天收敛了一些,接着就
恢复了原状。有次甚至说小云那么晚出去,出事也是自找的。我上去拼命跟她撕
打了起来,后来被几个姐妹拦住,不过我还是在她脸上抓出了几道血痕,她为此
哭了好几天,却没有一个人过问。

  和“避孕环”一路人的还有癞毛和吴大头。两个人仿佛立了功似的,几乎每
天都来炫耀。吴大头白天不方便,就在晚上来;癞毛却是白天晚上全勤,赖在了
店里。把他的“功劳”吹得天花乱坠:“要不是我当时坐阵不乱,面不改色,恐
怕那小子就看出来了。就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有什么事套不出来?那小子还想
领着我去那个杀手家里呢。我哪有那么呆?支走了他我就给龙哥打了电话。”

  每次吹完,他那双色眼就冲我瞄过来,我假装没看见。想用小云的死作资本
来上我?白日做梦!

  和癞毛相比,吴大头更重行动。每次来了什么话不说,拉住小兰就往包间走。

  小云死后,小兰又成了他的固定目标。小兰今年才18岁,身子还没长好。自
从被吴大头盯上后,每次做完都疼得不行。别人也许只是生理上的疼,小兰却还
有心痛。

  小兰来的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冬天。雪从早上一直下到晚上,路
上积雪很厚。这样的天气,就算打了几十年光棍的男人也不会来了。红姐让我们
早早关上门,回宿舍睡觉。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清闲,我们都睡不着。后来阿超提议到她们屋里打牌,我
们拉住红姐,六个人打起了够级。大概到了1 点多,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一开始
我们都说,不管了,肯定是个神经病,下这么大雪,谁伺候你。

  没承想,敲门声一直响了下去。我们都感觉有点不对劲。玲玲耳朵尖,说好
像听见一个女孩喊。红姐呆了呆,还是披上大衣,穿上鞋,让我跟她去看看。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我跟红姐顶着风,来到店
门前,一边骂这个人不是东西,一边开了门。眼前的情景让我俩目瞪口呆。第六章

  门口是一个雪人。她趴在地上,浑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右手伸出,保持
着敲门的姿势。如果不是她发出断断续续微弱的呼救声,我和红姐真的以为是孩
子们堆的雪人。

  事不宜迟。我们把她扶起来,她的双腿不能动弹,我们几乎是把她抬回宿舍
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身上的雪弄干净,又一次呆住了。数九寒天,大雪纷
飞的日子里,这个瘦弱的女孩居然只穿着单衣!并且胸上、腿上遍布累累伤痕,
惨不忍睹。

  虽然我们干这行很久,已经谈不上有什么尊严,但是我们的同情心却没有失
去。红姐先红了眼圈,玲玲哭出声来,我们几个也无声流泪。一边哭,一边把女
孩放在床上,盖上了被子。阿超去厨房熬了一碗姜汤来。

  现在回想起来,幸亏我们宿舍装的是土暖气,温度不是很高。不然,从极冷
的外面到很温暖的屋里,她的皮肤肯定会受伤,甚至会烂掉。

  在我们的注视下,女孩慢慢地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苍白的脸上,她的一
双大眼睛逾发显得黑亮。等到看清我们,这双眼睛里顿时涌出了泪水。红姐拿过
毛巾,为她轻轻擦去,自己的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阿超端过姜汤,红姐用汤匙一点点喂女孩喝下去。渐渐地,女孩的脸上有了
些红润,身子也能活动了。我们都松了口气。没想到女孩的一番话,却又让我们
转入悲愤之中。

  女孩说她叫小兰,今年14岁,是X 省R 县人。R 县我听说过,是X 省的贫困
地区。在小兰5 岁的时候,母亲就得胃癌死了。父亲常年在外面打工,叔叔、婶
婶一手把她拉扯大。婶婶一直不能生育,所以看待小兰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小
兰从小学上到初中,几乎没吃过什么苦。

  前年,小兰的婶婶到外地看了病,不久竟然怀孕了。两个人欣喜若狂。小兰
也很高兴,以为自己快有一个弟弟了,为了报答叔叔、婶婶,自己一定细心照料
他。但是,适得其反,从那以后,叔叔、婶婶看待小兰的眼光变了。

  以前小兰几乎不用干什么活,现在却是家务活全包,有时候还要到地里去忙
活。做菜咸了淡了,放油多了或少了,就会招来婶婶的指责,后来竟变成了责骂。

  叔叔虽然不搭腔,但眼神表示:她就是个多余的人。

  跟小兰预想的一样,去年,婶婶果然生下个男孩。那天,家里张灯结彩,好
像过年一般。四邻八舍都来庆祝,叔叔满面红光,笑声不断。小云忙前忙后伺候
大家吃菜喝酒,人走光后又收拾碗筷,打扫卫生,没顾上吃一口饭。后来她从厨
房里拿了个凉馒头,就着啃了。

  又跟她预想的一样,弟弟生下来,她反倒成了最忙的人。换尿布、洗尿布,
帮着洗澡,放了学就脚不粘地,连做作业的时间都没了。只好在他们一家人睡着
之后,趴在床上做,好多次写着写着就睡了过去。

  无论小兰怎么忙碌,却赚不到一点好处。弟弟仿佛一块宝玉,含在嘴里怕化
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哭一声就让他们俩急得团团转。小兰呢,就像路边一根草,
没人理睬,无意踩上一脚,也是先看自己的鞋子脏了没有。

  小兰的父亲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问起她的生活情况,小兰满口说好,
对受到的责骂只字不提。小兰明白,说了无济于事,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怨恨。

  可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想法太天真了。即使她说他们的好,也改变不了现
状。上个月的一个晚上,小云给弟弟洗澡,不小心让他从手里滑了出去,落在了
盆里,呛了一口。孩子立刻嚎啕大哭。

  正在看电视的叔叔闻声跑过来,不由分说,抬腿就踹在小兰的肩膀上,小兰
往后一张,后脑磕在床沿,顿时起了个大包。小云愣住了,好半天才哭出声来。

  婶婶也跑过来,“哭什么哭,滚出去!”

  小兰哭着跑回自己住的东屋,趴在床上哭个不停,眼泪浸湿了一大块床单。

  原本不算暖和的小屋逾发变得寒冷,哭了许久的小兰冻得浑身发抖。她伸手
拿过被子盖在身上,熟悉的蓝花被面,粗布的被里,在泪水婆娑的眼睛里,化成
娘温暖的怀抱,为小兰抵御寒意。

  娘啊娘,你为什么那么早扔下小兰去了?你可知道你的小兰在人家家里,吃
都吃不饱,整天忙个不住还要遭白眼,被人骂?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着你走。

  就算在那边同样受苦受累,只要有娘照料我,我什么都不在乎。爹啊爹,你在外面还好么?是不是也跟你的闺女一样受人欺负?小兰不怪你,
知道你拼死拼活赚钱是为了我,可是你挣的钱没有几个到我手里。婶婶没有奶水,
你寄来的钱几乎都让她买了高级奶粉了。

  乡村的黑夜无比寂静,静得只有小兰的哭声和远处的几声狗吠。在冬夜里,
家家户户早早关门睡觉。有谁知道一个女孩伤心欲绝?只有无家可归的狗儿,跟
她遥相呼应,相互怜悯。

  小兰不知道明天该怎样面对叔叔、婶婶,更不敢想象明天以后自己的命运。

  自从弟弟生下来后,这个家在她眼里越来越陌生。今天已经和邻居家没什么
两样。

  既然这样,还不如离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小兰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她是那种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
女孩,有一次同桌铁蛋从家里拿了一条蚕,放在她的书包里,竟吓得她晕了过去。

  平时她说话细声细语,每一根头发都透着温顺。

  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小兰才越不能理解叔叔婶婶态度的转变。即使有了弟
弟,即使我不是你们亲生的,毕竟也是你们的亲侄女啊!为什么突然之间对我这
么狠?难道以前的好都是装出来的?

  一夜之间,小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出走,去省城找父亲;留下,继续忍
耐,伺候那个小男孩;两个念头在她脑子里碰撞,让她头疼欲裂。天快亮的时候,
她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抛硬币。

  她拿出一枚一角硬币,心里默念:如果是花,就走;是国徽,就留下。硬币
抛起来,小兰的心也飞了起来。花!她心中一震:看来老天让我走,不走也不行
了。

  知道父亲在省城干建筑,却不知道具体地点。只记得父亲跟叔叔说过,他的
工队属于一个什么“天安建筑公司”,公司总部就在C 城中心。长到 14 岁,小
兰几乎没出过乡,唯一一次到县城,还是7 岁的时候,父亲领她去赶物资交流会。

  对C 城,她仅限于从父亲口里和课本地图上的了解。

  但对于明天的恐惧,和对父亲的迫切想念,让小兰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
也要找到父亲。她清点了父亲寄给她的零花钱,也就是婶婶买奶粉剩下的钱,48
块3 角。小兰想应该够了,当年父亲带她去县城,一张票才2 块钱。至于从县城
到C 城,也用不了40元吧。就算全花光,找到父亲就好了。

  小兰把平时穿的衣服收拾了一下,做了个小包袱,没忘了把课本也放进去。

  到了C 城,也不能忘了做功课啊。

  她轻轻地出来,掩上门。清晨的空气更是寒冷,小兰差点打出喷嚏,迅速用
手捂住了鼻子。回头看了看,没有什么动静,他们还在睡觉。慢慢走到大门前,
抽开门拴,把门拉开一条缝,侧着身子蹭了出去。

  前面是村里刚修的路,平整地伸向远处,小兰长舒了一口气。

  “妈、妈,你、你到哪里去?”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惊得原本心
虚的小兰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是傻华子,咧着大嘴笑,直愣愣地看着小兰。

  小兰抚了抚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去,到一边去玩去。”她驱赶着华子。

  傻子愣了一会,转过身走了。手里不停挥动着根树枝,破棉袄直晃荡。

  小兰左右前后看了几眼,还好,除了这个傻子,没有人在大清早起床。村子
还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之中,静得听不见一声鸟鸣。#--iCMS.PageBreak--#沿着村路,小兰不久就走到了通往县城的大路旁。路上偶尔有几辆满载货物
的三轮摩托车驶过,“突突”的声音很是刺耳。小兰站在路边,朝西看着,等待
着公交车的到来。

  冬日的原野一片荒凉。一片片羸弱的麦苗,有气无力地期待朝阳。上一场雪
还没有完全化尽,在麦地里形成一撮撮灰黑的颜色。路边的小河陷入了枯水时节,
薄薄的冰面不时中断,露出黝黑的河底,仿佛伤口结的痂。

  树木的枝桠光秃秃地冲向天空,像要诉说着什么。树皮在寒流的侵蚀下,粗
糙早已胜过了老人的手掌。树根处围着半米多高的草绳,不上不下,透着一股滑
稽。

  小兰环视这熟悉无比的一切,心里翻起百种滋味。天快大亮了,以前在这个
时候,伙伴们已经在她家门外喊:“小兰,走啊!”她大声应着“哎,就来!”

  像一头小鹿飞奔起来,跳过门槛,跑到伙伴身边,亲热说笑着去上学。

  今天,同学们去叫她时会遇到什么,老师点名时会发生什么?难道伙伴们会
说赵兰兰失踪了?或者是离家出走了?她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没有迟到过啊。

  想到这里,小兰的胃一阵绞痛,嘴里泛起一股苦味。眼睛也模糊起来。

  突然,她发现从马路的东面出现了几个黑点。黑点跳跃着,越来越大。慢慢
地,小兰看清了:是她的几个同学!匆忙中她竟然忘记了,这条路,就是邻村学
生上学的必由之路。

  眼看着几个黑点一步步逼近,小兰心里仿佛有上万只蚂蚁在爬。如果他们碰
上她,她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去上学?学校就在她本村里;去走亲戚?今天又
不是周末。一急之下,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嘀嘀”,清脆的汽车笛声在她耳边响起。小兰赶紧回过头,一辆小型客车
缓缓地向她驶来,“赵家寨——R 城”的标牌分外醒目。小兰连忙招手,客车在
她身边停下,“嘶——哧”,车门打开,她一步迈了上去。

  小兰两步跑到最后面,头深深低下,几乎是趴在座位上。客车开出了好久,
她才慢慢起身,从后车窗往后一看,几个同学已经又变成了黑点。

  “你去哪?”小兰刚擦了一下眼睛,售票员就走过来问,是个黑黑胖胖的中
年妇女。

  “R 城”。小兰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太清。“6 块。”“啊??”小兰一下
子叫出声来,“不是2 块么?”

  “哈哈哈,”女人放声大笑,“你第一次坐这辆车吧?”“呵呵”。旁边几
个人也附和着笑。小兰一阵脸红:“不是啊,我7 岁的时候坐过一次,那时候2
块钱。”

  “哈哈哈- 哈哈- 哎,哎呦,不、不行了”,女胖子笑得弯下腰,捂着肚子。

  “哈哈,这闺女可真幽默啊。”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也大笑着说。车里稀
稀拉拉坐着三四个乘客,全都哈哈大笑,司机也笑得浑身乱颤。

  唯独小兰涨红了脸,眼睛噙满了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
发疯了似的大笑,也不明白为什么几年间车票钱涨了3 倍。她又一次低下头,双
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仿佛那是个暖水袋,可以给她一些安全感。

  “哎、哎,我都快岔气了,”女胖子终于直起腰来,揉着肚子说,“小姑娘,
拿钱吧。”

  小兰打开包袱,从最里面那件棉袄的口袋里掏出手绢包成的小包,小心翼翼
地解开结,展开,紧张地抬头四周打量。除了售票员抿嘴对着她笑,没有人看她。

  小兰松了口气,数了6 元钱,递到她手里。

  女胖子拿手捻了一下几张纸币,随即塞进了胸前那个油乎乎的帆布包里,对
小兰说:“第一次出门吧,小姑娘,小心些是对的。”小兰忙着系手绢,竟没有
听清。女胖子叹了一口气,回头走到车门边的座位旁坐下。

  客车不住地停下,接上一些乘客,几乎都是附近村里的农民。他们指不定从
哪冒出来,很多人都不喊不招手。司机真正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怕只有一
个人影晃动,立马“吱”的一声停下。可怜的是车上的人,一下子冲向前面的椅
背,反应快点的能用手扶住,慢的就“砰”地撞上一头。

  车上的人越来越多,座位很快不够用了,连司机旁边发动机的散热气盖上也
坐了3 个人。女胖子变魔术似的从座位下面拿出四五个马扎,放在过道里,让几
个人前后形成一排坐着。

  这是最后一批屁股有着落的幸运儿。再上来的人只能站着。即使这样,碰到
等车的,女胖子还是不断地咋呼:“有座有座,快上来吧。”很快,这部小型客
车变成了一只沙丁鱼罐头。人们成立体式结构排列:最下面的坐在行李上,第二
层坐在马扎上,第三层是最幸运的,坐在正位——椅子上,最高层站着。

  最高层也是最苦的。由于没有扶手,他们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个子高
的就抓住行李架,矮点的扶住椅背,不靠行李架也不靠椅子的,只能扶住车窗。

  客车时快时慢,他们也随之摇摆,碰到急刹车,惨的是别的层次的乘客,坐
马扎的被压倒,坐椅子的被揪了头发。

  小兰坐的最后一排,加上她整整坐了6 个人。她被挤在最右边,胳膊腿全动
不了,连呼吸都很困难。那几个全是青年男人,每个人带着一个大行李包。行李
架上早就放满了,他们的只能放在脚下,堆得像座小山,连伸脚的空间也没有了。

  没过多久,小兰身边那个青年开始吸烟,烟雾一起,很多人都忍耐不住,纷
纷掏出烟吸起来,比赛似的,你一支我一支,很快车厢里像着了火,雾气弥漫。

  小兰被呛得不停地咳嗽,眼泪直流,却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开窗户,一开,
寒风就会灌进来。

  在几个妇女的大声抗议下,女胖子终于开恩说了一句:“抽烟的,把烟息了!”

  声音不大,却威严十足,吸烟的恋恋不舍地吸完最后一口,都在地板上把烟
摁灭了。

  窗子缝隙里吹进阵阵寒风,烟雾渐渐散了。小兰的眼泪还没有断。如果不是
坐这辆车出来,现在她也许正跟好朋友在课间跳橡皮筋。校园的操场是多么宽阔
啊!

  客车进站后,小兰好长时间没从座位上站起来——腿早就麻了。人们都下去
了,她用力捶着腿。司机和女胖子没赶她走,笑嘻嘻地看着她,让小兰很不自在。

  好不容易腿有了感觉,她站起来,一瘸一拐地下了车。

  车站人声鼎沸。各种各样的车、各式各样的人,聚集在这一个方圆几百米的
地方。小兰长到14岁,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热闹的场面。她以前见到的
最热闹的场景,不过是村里的丧事。

  她东张西望,才发现了“售票厅”三个字,迟疑着走了过去。

  巨大的行程表前站满了人和行李。小兰好不容易挤进去,学着别人的样子抬
头寻找。R 城——C 城的线路排在第一条,很是显眼。小兰屏住呼吸,顺着线路
往后看过去:52元。鲜红的数字炸弹般在她心里炸开,她差点站立不住。

  可能是看错了。抱着几分侥幸,她又顺了好几次,没错。包袱“嘭”的一声
掉在地上,接着落下的是小兰的身子。候车厅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窖将她吞没,刺
骨的寒冷从千万个毛孔渗进去,深入骨髓。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行程表的人去了又来,只顾抬头看,很少有人留意到脚底下这个穿着旧花
棉袄小姑娘,坐在冰冷的地上,将头埋在胳膊里,欲哭无泪。

  “小妹妹,你怎么了?”恍惚中,小兰感到有人拍自己的肩膀。她的头昏沉
沉的,几乎抬不起来。一张戴眼镜的面孔,好像在哪见过,小兰努力在脑子里搜
索着。“你这是要去哪,小妹妹?”

  对了,是他。那个一同坐车来车站,曾笑过自己的人。想起来的同时,小兰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面对这个只见过两次的老乡,她竟像见到自己的亲人。“别
哭啊,小妹妹,有什么难处你说,我会帮你的。”“眼镜”半蹲着,扶住小兰的
胳膊,“来,起来,地下很凉。”小兰被眼镜搀着,坐到候车厅的椅子上。“你要到哪去?是不是钱不够了?”

  眼镜温和地问。“嗯。我要去C 城去,差9 块7 毛钱。”小兰哽咽着。“真
巧啊,我也要到C 城去,这样吧,我先借给你10块钱,到了C 城你再还我。”

  “真的么?”小兰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这个男人。“真的,谁让咱们是
老乡呢!”

  眼镜说着,小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光。“谢谢叔叔,我找到爹后一定还你。”

  小兰又流出了两行泪。

  “别哭了,小妹妹,你还没吃早饭吧?走,咱们去吃饭。车还要等会才走呢。”

  不由分说,眼镜拉住小兰的胳膊就走,热情地让她无法拒绝。

  半个多小时后,从R 城到C 城的客车奔驰在宽阔的公路上。透过宽大明亮的
车窗,小兰贪婪地看着外面的风景一闪而过。车站热热的豆浆和肉包子,现在正
被她的胃慢慢消化着,转化成的热量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血液。身下的座椅安全
可靠,正如身边的眼镜。

  眼镜正在摆弄着一部手机,手指不停地按来按去,发出“嘀嘀”的声音。小
兰好奇地看着,以前她只在电视上看过。眼镜热情地告诉她,他正在发短信,和
城里的一个朋友联系。

  要是能和爹联系上就好了,告诉他一个好心人帮了我,让他放心。小兰想着,
可是爹以前没留过电话。她失望地转过头去。

  客车快速而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驶过原野,穿过山脉,越过河流,固执地
奔向固定的目标。小兰目不转睛的看着,飞速闪过的是在家乡的一切。她的思绪
逐渐缓慢,最后凝滞。

  “小妹妹,醒醒,到站了。”是眼镜的声音。小兰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片
灯光晃得厉害。“到站了,该下车了。”眼镜用力摇着她的肩膀。小兰揉了揉眼
睛,看清眼前的灯光是客车的顶灯。车里的人不知道什么走光了,车厢空荡荡的。

  小兰站起来,蹒跚着随眼镜下了车。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四面灯光却照得车
站如同白昼。喧闹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汽车的笛声。小兰紧紧跟在眼镜后面,到
处张望,也辨不清东西南北。

  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眼镜停了下来,“小妹妹,我的朋友马上就来接
我了。你爸爸也来接你么?”小兰愣了愣:“不,他不来。”“那你怎么办?今
天住哪?”眼镜有点着急地说。“我、我也不知道。”

  “唉,这个真麻烦了”,眼镜挠了挠头,“要不,你跟我走,我给你找个地
方睡一宿,明天帮你找你爸爸。”“谢谢叔叔。”小兰说着,心里又升起一股温
暖,等找到爹,一定要让他好好感谢这个好心的叔叔。

  不久,一辆面包车在他俩跟前停下,眼镜一把拉开车门,拽着小兰的胳膊,
让她上了车。车门一关,面包车一溜烟地开出车站,很快被黑夜吞噬了。

  黑暗的车厢里,只有仪表盘闪着绿荧荧的光。开车的人和眼镜都一言不发,
好像形成了某种默契。小兰感到莫名的紧张,盯着身边的眼镜看,黑暗里,他的
表情一点也看不清。

  透过车窗,高楼大厦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烁着,在小兰眼里仿佛一只只巨
兽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她这个外来客。在这些巨兽跟前,面包车疾驶而过,甲壳
虫般逃窜。

  过了一个又一个红绿灯,七拐八拐,面包车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窗外的光
亮渐渐变暗,行人也越来越少了。小兰更加担心,她想起爹曾经告诉她,外面坏
人很多。

  “叔叔,我们这是去哪?”她问眼镜。“去找住的地方啊。”眼镜笑着说。

  “就是啊,去能让你舒舒服服睡一觉的地方,哈哈哈。”一直没出声的司机
跟上说,公鸭嗓发出的笑声让小兰直起鸡皮疙瘩。

  车子又拐了好几个弯,竟到了土路上,颠簸得厉害。小兰的心也随着上下起
伏,没着没落。幸好,这样的路没走多久,在一个大院的铁门前,面包车停下了。

  刚停稳,院门里面就传来了狗叫声。

  “嘀- 嘀”,公鸭嗓不耐烦地摁着喇叭。不一会,铁门咣铛一声开了,开门
的是个长头发的小青年。车子开了进去,眼镜对小兰说:“到了,我们下车吧。”

  小兰犹豫着下来,打量这个地方:一个不大的院落,七八间平房。很快,面
包车被几个男人围住了。“老三,来了。”为首的一个男人跟公鸭嗓打招呼,借
着院子里昏黄的灯光,小兰看到他的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从额头到嘴角,异
常恐怖。

  “带她到西边那口屋,给弄点吃的。”刀疤脸跟身边的一个青年说。这个人
上来拉住小兰的胳膊,就往西走。小兰看着眼镜,眼镜对她笑笑:“去吧去吧,
好好睡一觉,叔叔这还要商量事。”

  青年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小兰不由得用手捂住了鼻子。灯忽闪了两
下,才算亮了,但还是照不清屋里灰黑色的墙壁。屋顶的吊棚早就破了,编织袋
耷拉下来,像只张开的大嘴。

  屋里只有一张床,四下用砖垫着。床上的被褥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像几
张油饼,软塌塌地贴在上面。青年指了指床,“你就睡这儿吧,我去给你弄饭。”

  说着出去了,顺手关上了门。

  小兰呆立在那儿,六神无主,连包袱也忘了放下。眼前的情景是真的么?不
是自己在做梦?在这间散发着难闻气味的黑屋子里,她原本想像的见到父亲后的
欢乐开心,像是卖火柴的小姑娘划着火柴后的幻影。

  一会儿,门又开了,青年提着一个暖瓶,拿着一只碗和一包方便面走过来,
把暖瓶和碗放在地上,又把方便面递给小兰。小兰下意识地接过来。青年一声不
响地出去了,又把门关上。

  坐了大半天的长途客车,又颠簸了一路,拿着方便面,小兰才感觉真的饿了。

  她把包袱放在床上,撕开了方便面的袋子,泡上了面。热气带着面条的香味,
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屋里升腾开来,带来了一丝温暖。

  吃过面,小兰觉得舒服了好多。不管怎么说,在这凑合一晚上,明天眼镜叔
叔就可以带自己去找爹了。这样想着,床上的被褥也不那么讨厌了。她想上个厕
所,回来就睡觉。

  她一拉门才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刚才青年出门的时候她听见响了几声,
没想到是锁门。她使劲晃着门。“干什么?上厕所床底下有尿盆!”一个男人的
高声喊。

  小兰红了脸,也不好意思再晃门。回到屋里,往床下面一看,果然有一个暗
红色的尿盆,就在刚才她吃饭那只碗的后面。她咬着牙把它拖出来,拿到屋子的
最角上,褪下棉裤撒了尿。幸好是冬天,不然这么小的屋,尿味肯定会熏得受不
了。

  上了床,把油乎乎的被子展开,小兰和衣躺下。虽然寒冷一阵阵袭来,但一
天的折腾让她很快沉沉入梦。梦里她见到了爹,爹抱着她,抚摸着,她却感到不
是很舒服,胸前一阵疼痛让她叫出声来:“爹!”辛酸啊!现在讨生活不容易啊!第七章

  当时小兰向我们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我们六个人也早已泪流满面。

  我跟小云牙关紧咬,嘴唇都咬出了血。我们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
像我跟小云曾经经历的那样。

  这好像是上苍跟我们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把我们几个饱受凌辱的人集中起
来,继续接受男人的折磨。可仔细一想,其实是理所当然。如果不是这样的遭遇,
我们会走进“红纱帐”的门么?

  小兰决定离开家去找父亲的一瞬间,就铸成了大错。即使不碰这个“眼镜”,
也会碰到别的“眼镜”。这个社会上不知道有多少“眼镜”瞪着眼睛,紧盯小兰
这种女孩子。她们无处可逃。

  趴在小兰身上的正是公鸭嗓。他兴奋地喘着粗气,撕开小兰的棉袄,撩起内
衣,揉搓女孩尚未发育好的乳房。小兰就在这个时候惊醒了。她“啊”的叫了一
声,随即拼命挣扎。公鸭嗓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压住她的身子。

  “救命啊——”挣扎不动的小兰大声喊。“哈哈,喊吧,这里是荒郊野外,
外面都是我们的人。”公鸭嗓得意地说,低下头吮吸她的一只乳头。“眼镜叔叔,
来救我啊!”小兰的嗓子变了调。

  “哈哈,”听见小兰这样喊,公鸭嗓抬起头来,放声大笑,“你的眼镜叔叔
早走了,他把你卖了500 块钱,你还把他当好人,哈哈哈。”小兰听见这一句,
脑子里轰的一声,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哎,醒醒,吃饭了。”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传入小兰的耳朵。眼皮仿佛铅
做的,她勉强睁开了条缝:那个青年又拿着一包方便面来了。“滚!滚出去!”

  小兰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声骂着他。

  “好、好,你敢骂我,等下瞧好吧。”青年恨恨地说着,拿着方便面出去了。

  他一出门,小兰就想起身,下身却火燎般地疼,掀开被子一看,大腿根、褥
子上,全是血。小兰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下晕了过去。

  “啊——”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背上传来。小兰又一次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
被吊在屋子正中,双脚离地,身上一丝不挂。刚才那个青年手拿皮鞭,恶狠狠地
看着她。公鸭嗓在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小姑娘,老老实实地听我们的,就放你
下来。”

  小兰盯着这个糟踏了自己的恶魔,狠狠骂了起来。公鸭嗓恼羞成怒,朝青年
使了个眼色,青年手起鞭落,小兰的背上痛彻骨髓,她“啊”了一声,又晕了过
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兰感到又有人触摸自己的身体。睁眼一看,昏黄的灯光
下,一个老男人正色迷迷地爬上床来。“小姑娘,别喊,再喊还要挨打。”老男
人边安慰她,边伸手摸她的胸部。

  “大、大爷,”小兰一边躲避一边哀求,“俺求你了,放过俺吧。”“我放
过你,别人也不会放过你啊。”老男人又逼上来,“快来吧,外面还有很多人在
等着呢。”说着,一把抓住小兰,压在了身下。

  小兰不敢再喊叫,也不敢再挣扎。老男人发疯似的啃咬着她的脸、脖子、乳
房。最后把半硬的肉棒插进小兰的下身,抽动起来。小兰身体的随着老男人的动
作轻微滑动,头向枕头一顶一顶。

  没多久,老男人就泄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趴在小兰身上,意犹未尽地抚摸着
被揉红了的小小的乳房。“快点,好了没有!”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焦急地喊声。

  “哎,好了,好了,这就出来。”老男人一迭声地回答,下床提上裤子。又
回身摸了一把女孩的乳房,才去开了门。

  门外,四五个男人排着队,骂骂咧咧。为首的那个见门一开,一个箭步冲进
去,关上了门……

  这成了小兰每天的工作。每天晚上甚至是白天,都会有十几个男人来,发疯
般地折磨她。这些男人衣服破旧,头发凌乱,好像是工地上的民工。

  小兰被关在那间屋里,除了解大手,不允许迈出门槛半步。她在出去的时候
观察过,别的平房门前也有几个男人等着。看来,这个院子里,受苦的不只是自
己。小兰也想过逃跑,可是几条狼狗和几个恶狼似的青年看得紧紧的,她根本没
有机会。

  又是一个夜晚。下午被几个男人折腾之后,小兰无力地躺在床上。她知道,
更残酷的折磨很快就要来到。十几天来,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男人爬到自己身上,
公牛似地疯狂动作,她的下体早已红肿,胸口也伤痕累累。十几天来,她每天只吃中午和晚上饭,总是开水泡方便面。在被关起来一周
左右的时候,小兰曾经绝食。宁可饿死,也不再受侮辱。结果,又被公鸭嗓和那
个青年狠狠打了一顿,逼着她吃下一碗面。小兰哭了整整一天。她真正体会到了
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食不果腹,倍受摧残,小兰身体已经虚弱不堪,意识也一天天模糊。在偶尔
清醒的时候,她一次次想起父亲,想起家乡,想起学校,想起小伙伴们。叔叔婶
婶的责骂,浮现在她的脑海里,竟也十分亲切。

  门“咣当”一声开了。小兰惊惧地蜷起身子,退缩到床角。不管多么疲倦困
乏,门开的声音总能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然而,这丝毫
不影响男人们的“性趣”,或许,小兰越是恐惧,他们越有快感。

  3 个男人依次发泄完,心满意足地出去了。门口的公鸭嗓也心满意足地笑,
今晚的生意不错。还有4 个男人在排队。看着这些男人,他心里一阵快活:上吧,
都上吧,老子玩剩下的,你们就抢吧。他手里点着男人们交上的钱,咧开了大嘴,
露出一口黄牙。

  门又一次开了。小兰听得清清楚楚,却无力再躲避。3 个男人已经把她折磨
地浑身疼痛,动弹不得。进来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边,褪下裤子就想插
进去。一瞬间,他突然停住了,呆了一会,才慌忙提上裤子。

  “你、你,怎么会是你!?”他结结巴巴地说。小兰惊讶地睁开眼睛,眼前
这个人让她难以置信。“彭叔!”她喊了一声,随即不省人事了。

  彭叔和小兰同村,一直和小兰爹在外面打工。见到了彭叔,也等于找到了爹。

  彭叔见小兰晕了过去,连忙用手掐住她的人中。他的脸早变得像猪肝,心说
幸亏小兰刚才没睁着眼睛,不然自己这张老脸往哪搁啊。一边想着,一边给她盖
好了被子。

  过了一会,小兰苏醒了过来。“彭叔,”喊了一声,就扑到他怀里哭起来。

  彭叔眼圈也红了,“孩子,不哭,你怎么被卖到这里来的?”小兰哽咽着诉
说自己的经历,没等说完,就听见外面一个男人喊:“快点!两把也该弄完了!”

  “这就好了。”彭叔一边回答,一边低声对小兰说,“我回去就跟你爹报警,
尽快救你出去,你先忍忍吧。”说完,把小兰放到床上,快步出去了。

  男人又一个接一个地进来,扑到小兰的身子上。小兰紧咬着牙,眼睛看着顶
棚,仿佛看见爹正向自己跑来。

  大概过了40多分钟,小兰听见外面一片嘈杂声。心一阵狂跳,一种感觉告诉
她,是爹来了。

  一个中年汉子冲到院门前,被两个门卫拦住,伸手要钱:“一次20块,十几
岁的小姑娘,随你玩。”汉子眼里冒着火,两手一伸,把两只看门狗拨了个趔趄,
抬腿就往院子西边冲。

  在西边那口屋门前,还有两个青年人在等。汉子扒拉开他们,刚想抬腿踹门,
却被身后一个人拉住了。“想干么?想操X 想疯了?去,后面排队去!”青年拉
住他的胳膊,使劲拽了一把。

  “去你娘的!畜生!”汉子稳住身形,一脚就把青年踹倒在地,仍要往门前
冲。不料后脑被什么重重一击,哼了一声就倒在地上。

  “大哥,您就手下留情吧,他跟老婆离婚了,一直想找个地方泄泄火,”彭
叔守在汉子身边,哀求着公鸭嗓。他跟小云爹已经报了警,却半天不见动静。小
云爹实在等不了,自己跑了来,他在后面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

  “想发泄找对地方了,可是要先拿钱啊,再说也要排队啊。”公鸭嗓说,他
今天心情不错,不想跟一个民工计较。“是是,我们给钱。”彭叔拿出一张50的,
递给他。

  看到小云爹慢慢醒过来,彭叔使劲摁住他,朝他使眼色。他挣扎了两下,终
于明白了什么,安静了下来。

  多少年来,他住窝棚,啃咸菜,流血流汗,只为了小兰能过上好日子。今夜,
小兰就在一墙之隔,被人折磨发出的惨叫声声击穿耳膜,他却坐在地上,无能为
力。为了看上一眼,竟要排在那些禽兽后面,等他们在女儿身上发泄完。

  这个被砖砸断手指都不吭一声的汉子,此刻狠狠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眼泪渐
渐溢满眼眶,顺着眼角流下来,无声地汇流成河。

  终于,最后一个男人开门走了出来,哼着小曲系腰带。小兰爹瞪着他,双拳
攥得“嘎巴嘎巴”响,要不是彭叔从后面紧紧抱住他,他就会像狮子一样扑过去,
把这个畜生撕成碎片。

  他走到门前,腿像灌满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推开门,借着昏暗的灯光,
看到一个女孩头发散乱,浑身赤裸地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强忍悲痛,迈
步走到床前。

  他的亲生女儿,小兰,此刻紧闭双眼,好像睡着了。他轻轻给她盖上被子,
抚摸她的额头,大颗的泪水却滴下来,落在小兰的脸上,和她未干的泪水合在一
起。

  “爹!”这滴泪让小兰睁开了眼,随即扎到爹怀里放声大哭。中年汉子也忍
不住哽咽。

  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在头晕目眩的脚手架中,在臭味熏天的窝棚里,他无
数次想象过见到女儿的场景。但无论如何他没有想到,他俩竟在这里相见。

  小兰的道道伤痕、声声哭喊,像一支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他忍受着这
痛苦,对自己恨入骨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难道
民工的孩子,就该受人家欺负?他想给小兰穿上衣服,却没发现棉袄棉裤。小兰说为了防止她逃跑,他们把
厚衣服都给收起来了。他脱下棉衣给小兰穿上,一把抱起她,就往外冲。在门口
却被彭叔死死拦住。

  “快放回去,这样不行。”彭叔一边伸开双臂,一边紧张地四下里看。幸好,
已经是深夜,公鸭嗓和几个青年早不见了人影,只有两个门卫还在站岗。

  “闪开!”小兰爹晃着膀子,把彭叔撞了个趔趄。彭叔又上来,抱住他的后
腰:“他们有枪!”小兰爹身子晃了一下,站住了。

  彭叔见他不再挣扎,就把他拉进屋,关上了门。“就凭咱们俩,救不出小兰。

  他们有八九个人,好几个有枪的,我亲眼见过。“说了这句,自己先红了脸,”

  咱们连大门都出不去,就会被击中。“

  “你怕枪,我可不怕”,小兰爹喘着粗气,“只要小兰能出去,我挨枪子有
啥!”

  “你,唉……”彭叔连连摇头。“你有种来,咋没种出去?不用你帮我,我
自己救!”说着,又要往外冲。

  “等等,”彭叔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咱拚了!可是咱就是出了大门,
也跑不了多远,他们有车啊!”顿了顿,他想起了什么,“我来追你的时候,碰
到‘猴子’骑摩托来了,我去借他的摩托,出了院门一摁喇叭,你就冲出来。”

  说完,他出去了。

  小兰爹紧紧抱着女儿。她的脸贴着爹宽厚的胸膛,十几天来第一次露出了微
笑。不管能不能出去,只要能在爹怀里,死了也愿意。

  男人竖起耳朵,不放过周围的一丝声响。然而时间仿佛停止了,万籁俱寂。

  突然,一声笛响清晰地传来。小兰爹像头猎豹跳将起来,窜出去,向大门飞
奔。

  “汪、汪”,在他冲到一半的时候,两条狼狗狂叫起来。几乎在瞬间,门口
的两个青年看到了飞奔的小云爹。“想抢人?”一个嘟哝着,“真他娘的吃了熊
胆了!”说着,从腰后拔出一只土枪。

  “站住!把人放下,不然一枪崩了你!”青年漫不经心地说。小兰爹见他拿
出了枪,放慢了脚步,把小兰放在了地上。趁两个人一愣神的功夫,把小兰背到
身后,继续飞奔。

  “娘的,找死啊!”青年说着,扣动了扳机。小兰感觉爹的身子晃了两晃,
脚步却丝毫不慢,眨眼间到了院门。“你不行,看我的!”另一个青年抽出把匕
首,在小兰爹将要迈出门的瞬间,深深刺进了他的腰部。

  小兰爹身子一阵痉挛,但还是迈出了院门,跑向一旁的摩托车,把小兰放下,
向车一推,喊了声“快走!”就倒在地上。“爹!爹!”小兰哭喊着,眼看着他
的头慢慢低了下去。

  “别喊了,快上来,”彭叔发动了摩托车,把小兰拉上后座。两个门卫跑出
来,一个去拽小兰,拽下了她身上披的棉袄;另一个拿出土枪,对准彭叔就是一
枪。彭叔身子一歪,还是一加油门,摩托车冲向茫茫黑夜。

  彭叔把速度加到最快,摩托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飞了起来。小兰在彭叔身后,
紧紧搂住他的腰,不停地哭喊着爹。一些粘乎乎的东西不断从彭叔的棉袄里渗出
来,流到小兰的手上。

  慢慢地,摩托车停了下来。彭叔一头身子一歪,摩托车随即重重地倒下,两
个人的一侧腿被压在了车下面。“小兰,我、我不行了,你快、快跑吧。”彭叔
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

  “彭叔!彭叔!”小兰声嘶力竭地喊着,却没有一点回应。她知道,彭叔也
要离她而去了。短短的时间,眼看着两个亲人相继死去,小兰悲痛欲绝,倒在车
底下,久久不能动弹。

  不知何时,空中开始落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很快就在地上覆盖了白
白的一层。

  小兰感到脸上冰凉,心中也不由一惊:“我在等什么?难道等着他们来抓自
己?那爹不白为我死了么?”

  想着,她拚尽力气,把腿抽出来,摸黑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爹给她披上的棉
袄早被拽走,她身上仅剩单衣。刚才彭叔还能为她挡点风寒,现在她完全暴露在
严寒中,一阵阵发抖。雪越来越紧、越来越密地飘下来,很快落满她全身。

  黑夜里根本辨不清方向,远处的光亮若有若无。小兰紧咬紫黑的嘴唇,朝着
光亮慢慢走着。爹临死前的那句“快走”成了她的动力,她鼓励自己要坚持住,
到天亮去报警,抓住那帮凶手,为爹报仇。

  然而十几天的折磨,早已让她的身体虚弱不堪,更难以抵御严寒。在走过柏
油路,看到一些建筑物的灯光后,小兰终于一头栽倒。

  “嘀嘀儿当——嘀儿嘀儿当”,一阵音乐声不紧不慢地扣击小兰的耳膜。她
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仍旧黑暗。过了一会,她看清乐声来自一把二胡,一个头
发胡子花白的老汉背靠墙正在拉着。

  小兰就躺在老汉身边,盖着一张露出棉絮的被子。四周一片嘈杂,卖小商品
的小摊一个连着一个,人们在前面挑三拣四,讨价还价。老汉的二胡声在这些声
音里,显得孤单无助。

  走过了一个人,把一枚硬币扔进老汉身前的铁碗里,发出“当”的一声。老
汉微微弯了一下腰,手并没有停下。小兰明白了,老汉是一个要饭的。

  这里虽然没有雪落下来,但是仍能感到寒风一阵阵吹过。左边有一道楼梯,
人不断从上面下来,又从对面的楼梯走上去。虽然楼梯口有光亮,但整个大厅还
是很黑,小商贩的摊子旁都挂着电灯。

  注意到小兰醒过来,老汉停下,把一个缺了口的瓶子递给她。小兰接过来喝
了两口——是凉水。“谢谢爷爷救了我,”放下瓶子,小兰说。

  “小姑娘,你是到城里找亲戚的吧?”老汉问道。一听到“亲戚”两个字,
小兰的眼泪顿时涌了上来。“我爹、我爹被人杀了!”

  她流着泪向老汉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及爹、彭叔先后被杀死的过程。老汉听后
连连叹息,“苦命的孩子,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打电话替你报警。”说完,
老汉端起铁碗,领着小兰走到一个小摊前。

  摊主脸上满是厌恶的神色,等老汉递上5 角钱,才很不情愿地让他拿起电话。

  老汉拨打了110 ,说有人被杀了,离火车站不远;还有一个团伙在一个院子
里,专门抓小女孩,让她们卖身。“好了好了,这件事我们知道了。”没等他说
完,电话那头就挂了。

  “孩子,状不好告啊,这年头有后台的人太多了。”放下话筒,老汉无奈地
说。对他的话,小兰似懂非懂。难道爹和彭叔的死,就没人管了?

  靠着老汉给她买的几个包子,小兰度过了一天。晚上,就随老汉在这个地下
通道里睡觉。老汉把惟一的被子让给她,自己紧裹着破棉袄。阴暗的灯光下,老
汉很快打起了呼噜,小兰却怎么也睡不着,爹临死前的情形又浮现脑海。

  “滚起来,老梆子!”突然传来一声喊,几个人影晃动,“快跑!”没等小
兰反应过来,老汉一把拽起她,把她推了出去,“跑得越远越好!”小兰快速跑
上台阶,看到几个衣衫破烂的小孩已经围住了老汉。其中一个正准备来抓自己。

  小兰转身就跑。

  踏着厚厚的积雪,她跑进了一条小巷。在一扇门前,被什么狠狠绊了一下,
趴在了地上。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她抬手敲门。

  “报警、报警,你们知道那个刀疤脸是谁么?”红姐在我们嚷嚷了半天后开
口说。“是谁?”我们异口同声地问。“X 省原省委副书记的亲外甥!你们报了
警有什么用?”

  我们激愤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喊叫。虽然对政治一窍不通,但“省委
副书记”的份量,我们还是明白的,即使前面有一个“原”。

  但小兰并不明白。她听说我们要给她报警,眼睛里闪着光,满怀期待地看着
我们。几个人要么扭过头,要么低下头,不敢直视她。

  四年多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小兰眼睛里的希望之光慢慢熄灭,取而代之
的是一种混沌的颜色。仿佛是为了讽刺我们的无能,吴大头又瞅准了小兰。他一次又一次腆着肚子,
把小兰拉到包间里,折腾得墙“咚咚”直响。小兰来店里之后,红姐一直安排她
给客人按摩,身子都没被摸一下。如今被吴大头这条疯狗缠上,红姐也说不出什
么。

  据龙哥的战友说,吴大头很可能被提为西城区公安分局副局长。为自己的生
意着想,龙哥嘱咐红姐,尽量满足吴大头。红姐不过说一句话,小兰就要受苦。

  看到小兰双腿交并着走出包间,我们恨不能将吴大头碎尸万断。可碍于红姐
的情面,又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哼着小曲扬长而去。

  怎么治治吴大头,给小兰出气,成了姐妹几个晚上讨论的话题。终于,在讨
论了各种可能之后,我们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这天晚上11点多,吴大头又来了,满嘴酒气。进门就“小兰、小兰”的叫唤,
仿佛一头发情的公猪。我迎上前去,说:“小兰来那个了,今天换我的吧。”吴
大头瞪着一双死猪眼,盯了我老半天。没等他回答,我就把他拖到了最里面的包
间。

  “冰、冰火,快!”他嘴里嘟哝。我皱着眉头,含住他那巨大的肉棒,一股
尿臊气直冲喉咙,我差点吐了出来。强忍着给他舔弄着,心想:“过会就让你好
受!”

  做了冰火,吴大头已经按耐不住,伸手脱我的衣服。我任他动作,从床下面
拿过准备好的套,给他套在了肉棒上。虽然已经迷迷糊糊,他还是攥住肉棒,仔
细检查着。我心里暗笑,就算你有火眼金睛,也看不出来。

  为了治吴大头,我咬牙经受他变着法的折磨。整整一个小时,他才终于泄了
出来。从我身后抽出来,“哼”了一声躺在了床上。我把他的套子取下来,包在
手纸里,扔到了垃圾桶。随即用准备好的手纸替他擦着。吴大头哼哼唧唧,眼皮
也睁不开了。

  我穿好衣服,出门到宿舍,拿了套干净衣服,走进浴室里。这头猪的汗液、
口水粘满了我的身子,我必须好好洗洗。

  又一次把衣服脱下来,扔到水盆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倾泄下来。我
仰起头,闭上眼,水顺着头发直流下去,清脆地击打地面。一天之中,这是我最
轻松的时刻。只有这短短十几分钟,我才回归了自我。

  我往下看着自己的身体。皮肤白玉般光滑细润,胸骄傲地耸立着,腹部没有
半点赘肉,双腿修长挺拔,笔直如春天的小白杨。这具肉体让多少男人留恋忘返,
魂绕梦牵;又让多少女人艳羡不已,心生妒意。

  绝大多数时候,我像木头一样躺在床上,任男人玩弄。那时候我的身体是麻
木的,我心安理得,甚至享受那种麻木。但碰到熟客,或是有耐心、有技巧的男
人,我的肉体会发热,积极回应。敏感的男人觉察到后,会尽力挑逗我,刺激我。

  在他们开始抽插后,我就会产生快感。每一次快感过后,我的心会刺痛,无
比痛恨这具肉体,却无能为力。快感仍像潮水,一波一波接踵而来。那时候,我
感觉身体不再属于我,而是另一个魔鬼,想尽法子蛊惑我、将我拖入万劫不复深
渊的魔鬼。

  吴大头果然很久没有来。红姐在庆幸的同时很是纳闷,我们却心知肚明。有
一天上午,红姐喊我们起床后问,你们是不是有人得了病?玲玲回答,前段日子,
我是得了病,可是已经治好了。

  “你跟吴大头做了?没带套?”红姐一瞪眼,这是她发火前的标志。“没有
啊,他哪里瞧得上我啊。”的确,玲玲是我们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个子小小,什
么都小小。吴大头根本没正眼看过她。

  红姐“哦”了一声出去了。上午她瞅了空子,把我叫到宿舍里,说吴大头得
了病:尖锐湿疣。我装出惊讶的样子,心里却说活该。

  红姐是从龙哥那得到的这个消息。一次吴大头偷偷问龙哥,你的“红纱帐”

  里有没有人得了病?龙哥当然否认,问怎么回事。吴大头骂不知道哪个该死
的婊子不干净,害得自己一趟趟跑医院。

  转过头,龙哥就告诉了红姐。他们俩根本想不到,吴大头找我那次,我准备
的套是在玲玲的下体擦过的,手纸也沾上了她下身的液体。那正是玲玲发病最厉
害的时候,并且是擦过了马上就给吴大头用,他不传染上才怪。

  吴大头虽然恨得不行,但苦于没有证据,也拿我们没办法。他本来就贪心不
足,在别的地方染上病也未可知。不管怎么说,店里再也见不到吴大头那头肥猪,
我们都轻松了不少。

  “哦~ 啊~ ”刘强像只豆虫扭了几下,趴在我身上不动了。今天他有点不对
劲。以前总是用很长时间做前戏,今天却一上来就进入,一次就做了很久。

  “宝贝,爽么?”他撑起身子问。“嗯。”我半睁着眼说,虽然开始有些疼,
后来我还是高潮了。毕竟,跟他在一起,我总是很放松。

  “爽就再来一次,”说着,他竟又活动起来。我吃了一惊:他下面仍然坚硬
如铁!难道他吃了药?从前他起码要休息十几分钟。

  “说,说你爱我,永远,永远不离开我!”他一边剧烈地动作,一边大声对
我说。“我爱,爱你,永远不离开你!”我扭动腰部,配合着他回答。

  “哈哈,看你再跑,看我怎么折磨你!”他抬起身子,把我翻过来,从背后
狠狠插入,疯狂地动作起来。

  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我努力撑住身体,叫他:“强,你怎么了?你弄得我
有点疼。”

  “疼?我还没使出全力呢。我这次要让你爽死!”说着,他突然加速,每次
都没根而入,瘦瘦的胯部撞得我屁股很痛。

  我终于承受不住,一下子挣脱出来。翻身想下床,他从后面拉住我的胳膊,
“往哪走?

  我还弄完呢。“我使劲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就用力掰他的手指。”啪!“我
的脖子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他竟然打了我一掌。

  我扭过头,直盯着他。他的眼睛满是血丝,鼻翼一张一合,胸膛起伏,下面
那个东西仍直挺挺的,有些好笑。我下床,找到自己的衣服和鞋穿上,拿上包,往门口走。“蓓蓓,别走。”

  他在后面低声说。我全当没听见,也没有回头。

  “蓓蓓,别走,我错了。”在我走到门口,刚要拉门的时候,他从后面把我
抱住,脸贴在我的脖子上,竟有泪水滑落下来。

  我一时不知所措。认识5 年来,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见我愣住,他搂得
更紧,“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的。”

  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搂住腰,把我抱到床上。他竟一下跪在床边:“你说原
谅我好么?

  不然我就不起来。“抬起头,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我有点心酸,一个大男人
哭得像个孩子,一定是伤心到了极点。

  “好了,我原谅你了。快起来吧。”我拉住他,扶他坐到我的身边。“说说,
怎么了?”

  “她,她外面有人了。”他抹了一把眼睛,仿佛受了很大委屈。

  “她”肯定就是他老婆了,一个手机店的老板。我只见过一次,30岁出头,
皮肤很白,长发染成了枣红色,一双丹凤眼妖媚十足。这样的女人,出轨也不稀
奇。

  奇怪的是刘强竟然难过到这种程度。这就是所谓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
姓点灯”?

  他可以夜不归宿,留连于按摩店、洗浴城之中,让自己的老婆独守空房心安
理得。如今,对方做出了同样的事情,他却难以承受。

  “妈的,昨天我从外地回来,一开门就觉得不对劲”,刘强恨恨地,“结婚
了7 年了,头一回听骚娘们叫得这么欢。”“大白天的,两个人就在客厅里搞上
了。最可气的是,那娘们见我进来,反而叫得更大声。”

  “我恨不能一刀砍了这对狗男女,”他越说越来气。我无言以对。按照这种
逻辑,他早该被剁成肉酱了。男女,就该享受不一样的待遇?

  我虽然没有步入婚姻围城,不了解里面的诸多规则,但刘强的逻辑显然是错
误的,他跟今天许多男人信奉的一样: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把自己的
结发妻子看成毫无感情需求的植物,能瞒就瞒,能骗则骗,实在瞒不住骗不了,
就哄、就甩。不管怎样,要保证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晚上店里关门之后,躺在宿舍的床上,我们谈论最多的还是男人。那些折磨、
羞辱,却又供养我们的男人。得出的一致结论是男人起码有三怕:第一是怕自己
那方面不行。这是男人的死穴。在店里,这也是我们的忌语,即使是熟客,最多
可以拿相貌、穿着开开玩笑,千万不能说他不行,也不能说他的小。

  相反,为了取悦他们,让他们早点完事,我们通常会夸张地说:“你的好大,
好硬。”

  哪怕他的短得像根手指,软得像只丝瓜。

  第二是怕自己没钱。现在这个社会,钱的作用越来越明显。一个收入菲薄的
男人,无论身处何处都会低人一头。

  第三就像刘强,怕戴绿帽子。一个戴上了绿帽子的男人,这辈子都别想抬起
头来。其实换位思考,为什么男人有外遇的时候,不考虑一下女人的感受呢?他
们一定认为,男人出轨天经地义,女人不该反对;女人背地找男人就是淫荡无耻,
该千刀万刮。

  这个问题就跟男人要求自己的女朋友是处女一样。为什么不先扪心自问,你
是不是处男?尽管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但这个陈年老题仍旧摆在现代的男男女
女面前,不容回避。

  刘强仍在咬着牙诉说,仿佛一个被人抛弃了的怨妇。我早已听不见他说什么,
心想既然你早已不在意你的妻子,又何必为了她怒火中烧?不,他不是为了她被
别人玩弄愤怒,而是因为自己的脸面尽失。如果不是亲自撞见,即使老婆告诉他
她在外面有了男人,他未必有什么反应。唉!男人的虚荣心啊!

  我呢?我在刘强眼里又算什么?口口声声说爱我、在意我,刚才却把我当作
发泄和报复的工具,喊疼都不能阻止他。充其量,我也只是他的一面“彩旗”,
他酒桌上跟朋友炫耀的资本,晚上躺在老婆身边得意想起的玩物。

  越想越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可怕。一个人竟可以虚伪到这种地步?情意也可以
伪装得天衣无缝?我刚进“红纱帐”的时候,红姐就曾警告过我,对男人必须无
情无义,不然吃亏的是自己。后来几个朋友也曾这样说过,我总是心存怀疑。今
天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

  不论男人怎么甜言蜜语,连哄带劝,总是为了自己痛快。他们把女人的第一
次看得比黄金还重,恨不得自己身下的每个女人都是处女,又怎么会看上一个被
千百个男人玩弄过的按摩女?

  明天就是红姐的生日了。每到这一天,红姐都会早早关门,嘱咐我们穿上最
好的衣服,一起到新悦大酒店,喝个昏天黑地。用她的话说,平时都是我们伺候
别人,也该让人伺候伺侯咱们了。

  来店里五年,我送了五件生日礼物。第一年不懂行情,花了200 多块钱,买
了瓶化妆品,以为这就是最好的。饭桌上大家都拿出礼物,我一看傻了眼:项链、
戒指、衣服,样样都很精美,自己那瓶护肤水根本拿不出手。

  红姐当时没在意,还替我解释:“蓓蓓刚来,这就很不错。”这越发让我满
脸通红,抬不起头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她们送的礼物没有低下1000块的,
“避孕环”送的项链居然2800多。第二年,我狠了狠心,到金店买了一对翡翠玉镯,花了整整1500块。满心里
盼着红姐夸我,没想到她接过去,扫了一眼,说“蓓蓓长大了”,就把玉镯和其
他礼物放成了一堆。让我很是失望。

  每年的这几天,大家都为了买礼物绞尽脑汁。钱舍得花,却不知道该买些什
么。首饰已经买了不少,红姐也不是太在乎了。去年的时候,“避孕环”独出心
裁,送给红姐一张美容卡,被当面好好奚落了一顿。

  “避孕环”的脑子如果有她的屁股那么大,就一定会想到,送女人美容卡,
多少有点暗示“你老了”的意思。红姐又是个多疑的人,更会往那方面想。不过,
骂归骂,她后来还是用了这张卡。

  如果只有一个人送红姐礼物,那就无所谓。但大家一起送,就有一个“比”

  的心理。红姐生日前一个月,6 个人就开始动心思,互相刺探。我跟小云却
总是商量着来,一块去买。

  如今,小云再也不用费这个心思了。不知道生日那天,红姐会在意少了一件
礼物呢,还是少了一个人?

  我早就看好了一双鞋子,在贵和大厦三楼,Giordano专柜,浅粉色的鞋身,
银亮的鞋跟,很配红姐那条红色的裙子。这双鞋标价1750元,我有会员卡,打个
9 折,不到1600块,一个星期的收入足够了。

  入行5 年,我对钱的看法有了很大改变。原来的时候省吃俭用,三天两头跑
银行存款。

  如今只要看上的东西,立马就想买回来。只要有机会,就跟姐妹们下馆子,
泡吧。大家的想法基本一致:这些钱是用身体赚来的,不能亏了自己。

  花归花,总得为将来考虑。5 年多,我在银行里存了16万,但这些钱还不够
买套最小的房子。我想再忍耐几年,买到房子,就离开这个地方,找个别的工作。

  其实也说不上是忍耐,毕竟,对一个女人来说,被一个男人折磨跟被一百个
男人折磨,没什么两样。

  8 点多,我就醒了过来。很不情愿地翻了个身,实在不想下床。可想起红姐
的生日,还是坐了起来。很久没有起这么“早”了,我连着打了几个呵欠。下身
还隐隐作痛。昨晚上一个喝醉了的毛小子,折腾了我一个多小时,幸亏后来玲玲
把他接了过去。

  吃过早点,登上317 路车。车上已经挤满了上班族,我穿着牛仔短裤,吊带
背心,一上车就吸引了很多男人的注意。好几个盯着我的大腿和胸部看,惺忪睡
眼瞬间张得老大,仿佛看到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车不断停下,人越上越多。我把包挂在胳膊上,拉住吊环,被几个男人挤在
中间,双脚几乎要离地。明显感觉到臀部有一个硬硬的东西顶着,前面跟一个中
年人胸贴着胸,他还故意不断往前挤着,把硕大的肚子顶过来,下腹往我大腿上
凑。

  腹背受敌,我挣扎了两下,没有希望。只好狠狠瞪着中年人,他却有恃无恐。

  妈的,在店里受他们欺负,出来了也不能幸免。我们真的是男人的玩物?

  这时候车到了一站,身边的人下去了几个,我的双脚实实在在地落了地。前
面那个中年人还不罢休,我低头瞄准了,抬脚用鞋跟狠狠踏在他的鞋面上。

  “啊——呀——”他仰起头来,嘴巴大大地张开,像某个卡通造型。

  贵和广场上已经是人头攒动。这个城市从来就不缺乏消费者。各式各色的汽
车、摩托车、自行车,争先恐后地占据有利位置,老老幼幼、高高矮矮的各种人,
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不把钱送给商家誓不罢休。

  还记得贵和刚开业的时候,限量卖特价鸡蛋,一元钱一斤。当时,天不亮,
老太太的队伍就从门口一直排到马路上,成了C 城一道独特的景观。

  精明的小商贩当然不会放过赚钱的好机会,在商厦一侧摆起了龙门阵,卖甜
玉米的,卖冷饮的、卖小饰品的,画像的,相互比着叫卖。

  我一边往广场上走,心里一边诅咒那个中年人。踩了他一脚,他当然不敢说
什么,嘴里“丝丝”吸着气,眼睛还是色眯眯地盯着我,从头看到脚。这种人,
下辈子最好变成种猪,天天重复一种动作,他也会乐在其中。

  我的心突然一阵悸动。前面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情景:一个浑身赤裸、黑如木
炭、双腿萎缩的孩子坐在一条滑板上,面前摆着一个黑乎乎的瓷碗。

  他两手撑地,头深深低下,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团烧焦了肉。衣着鲜亮的男
男女女从他身边走过,时髦的女郎拖着男人的胳膊飞速地跑开,小孩被父母拽着
绕过他,有的女孩用手遮着眼睛,匆匆而过。

  这些,乞讨的孩子都没有看见。他的脊背高高隆起,骨骼清晰可见,像鸟类
的化石。面前的瓷碗里寥寥几张纸币,他没有抬头看一眼,不担心被风吹走?

  我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口袋里唯一一枚硬币刚才投进了市交车。钱包里只
剩下2000元,都是成百的。

  我完全可以像那些男女一样,视而不见地大步走过去。难道他们错了么?哪
条法律规定见了乞丐必须施舍?再说,现在装成乞丐骗钱的也很多。就把这个男
孩当成骗子,从鼻子里“哼”一声,理直气壮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我也可以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像以前放一枚1 元硬币一样,轻轻放进孩子的
碗里。是的,如果广场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会毫不犹豫这样做的。现在?我也
可以这样做——除非不怕被众人的眼光杀死,唾液淹死。

  犹豫了一会,我还是转过身,向另一侧的门走去。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只黑
瓷碗,等买好了鞋,就把一张5 元纸币放进去,我心里想。

  “闺女,可怜可怜我们吧!”蓦地,我的脚腕被人一把抓住,像条蛇紧紧缠
住。一惊之下,我差点跳起来。

  脚下,一个篷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中年女人,双手抓住我的右脚脚腕,用力
把头往我鞋面上磕:“闺女,行行好,我们娘俩好几天没吃饭了!”她抬起头,
扬起灰黑的脸庞。我听见自己心脏爆裂的声音。

  这就是那个人。那个给了我生命,却又几乎将之夺走的女人。虽然时隔五年、
身处异地,即使她满脸灰尘、衣衫破碎,哪怕她嗓音嘶哑、神态绝望,我还是一
眼就认了出来。

  太阳升得很高,广场上的阳光毫无阻挡地直射,我千万个毛孔却寒气森森。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双手仍然抓住我的脚腕,忘了松开。两个人就这样变成
一尊雕像。

  “我的闺女啊,我总算找到你了,你可要救娘的命啊!”事到如今,我还在
怀疑,为什么她的反应如此之迅速,快得就像当年在饭桌上一把打掉我的筷子。

  “哈哈,哈哈哈哈……”上帝竟安排如此滑稽可笑的巧合,如果不笑,他老
人家会生气的。我笑得弯下腰,直捂肚子。她肯定是被我的笑声吓傻了,手也松
了开来。

  眼泪很快流了出来。跟五年前不同,这次是笑出来的眼泪。

  我怎么能不笑?她衣不蔽体,我一身名牌;我怎么能不笑?她跪地乞讨,我
伸手施舍;我怎么能不笑?她食不果腹,我三餐无忧;我怎么能不笑?她居无定
所,我安居城市。

  我笑她给了我工作的机会,让我日进千金;我笑她逼我出门,让我走进了都
市;我笑她不再挂念我,让我安心服侍男人;我笑她相隔五年,竟然又对我如此
亲切。

  “闺女,我知道你有钱了,可怜可怜我们娘俩吧,你爹前年得病死了。”女
人的声音又传过来,仿佛水里浮起的气泡。

  “姐姐,帮帮我们吧,我好几顿没吃饱了。”女人身边那个男孩突然上来抱
住我的腿,抬头哀求着。姐姐?这个称呼模糊而遥远。

  我看着他的脸。这就是五年前那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少爷”?长长
的头发打了绺,像一团乱麻,遮住了他大半边脸;露出的一小半污秽不堪,只有
眼睛偶尔转动,显得眼球分外白。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刚才对乞讨者视而不见,急匆匆奔向大厦的人这时都停
了下来,自然地围成一圈,好奇地看着三个人的戏剧。

  我的毛孔由冷而热,又由热而冷,终于恢复了平日的温度。我可以直视围观
的人群,却无法面对脚下这两个人。虽然,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和我有血缘
关系的人。都说是“血浓于水”,当年他们是否也这样想过?

  我一把掰开男孩的手。“对不起,你认错人了。”说着,我瞟了一眼那个女
人,“你也是,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以后不要找我。”

  “苍天啊!亲生闺女不要娘了!”没有任何前兆,女人号啕大哭。“你们都
给评评理,我老远跑了来找她,她把我们赶出了家,让我们要饭。还有没有天理
啊!”

  女人的哭声尖锐嘶哑,直刺我的耳膜,我一阵恶心。人群里已经有人议论:
“真有这么狠的闺女?”“长得那么漂亮,咋就没良心呢?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

  “妈的,你们有良心,怎么刚才躲得远远的?为什么不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

  我心里暗骂。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不然好事的人就不止说闲话,甚至会跳出
来,让我跪在这个女人面前。

  我四周打量了一下,人群之外,商厦的几个保安正在指指点点。“大哥,帮
帮我啊!”

  我走了两步,冲他们喊。两个保安听见了,快步走了过来。

  “大哥,我刚想去大厦买东西,就被这两个人赖上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啊!”

  我几乎趴在最前面一个保安肩上,哭得身子直颤,“你们帮帮我吧!”

  “别哭别哭,没事。”保安扶住我的裸露的肩头,安慰了老半天。“哎!你
们不能在这里要饭,到别处去!”他一使眼色,另外两个保安走上前去,一个人
拉起一个,将女人和孩子拖起就走。

  “她真的是我亲闺女啊!你们、你们放开我啊!”女人声嘶力竭地喊,男孩
也放声大哭。两个保安聋子一样,继续往前拖,他们用力挣扎着,可哪里挣得开?

  眨眼功夫,已经被拖到马路对面。

  “谢谢大哥。”我擦了擦干涸的眼睛。五年来,除了小云的死,我几乎没有
流过泪。为这两个人流泪,更是不值。“我进去买点东西,麻烦大哥帮我看着点,
别让他们再来骚扰我。”

  “去吧,放心好了。打死他们,他们也不敢再来了。”保安说着,眼睛又在
我身上转来转去。这些狗,闻见肉味就忘了自己姓什么。

  等不到晚上了。我想让红姐穿着我送的鞋过生日。买回来,就在店里让她试。

  其实试不试都一样,她的脚跟我的大小、肥瘦一模一样。红姐穿上了就没再
脱下来,一个劲地夸我有眼光,惹得“避孕环”在一旁偷着翻白眼。

  天一擦黑,红姐就让我们回宿舍打扮。几个男人探头探脑地想进来,都被红
姐阻止了:“马上关门了,到别处去吧。”

  姐妹们嘻嘻哈哈地挑衣服,化妆。一年到头,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何不放
纵一次。玲玲、小兰、阿超都穿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打扮得一个比一个水
灵。为了红姐的生日,我那几天特意去买了条红色迷你裙。

  刚换上,阿超就喊:“清纯大学生,保证没开封,现在开始竞价了!”“我
1000!”

  “我5000!”“我1 万!”她们几个跟着起哄。“一个个没大没小,看我不
撕烂你们的嘴!”说着,作势要去掐她们。她们几个跳起来,跑了出去。

  屋里剩下我一个人。环顾周围,突然感觉少了点什么。小云的声音。银铃般
清脆的笑声,从遥远的地方缓缓而来,随微风一声声传入耳中。我的眼睛又一次
湿润了。

  正在发愣,红姐在前面喊:“好了没有,抓紧时间。”我连忙拿过毛巾,擦
干了泪水。

  重新描了描眼影,又用粉饼扑了扑脸颊。对着镜子左看又看,看不出哭过的
痕迹。这才迈步出门。

  红姐和玲玲她们已经在门厅里等着。“准备嫁人啊,让一家人等这么久。”

  刚迈进门厅,“避孕环”就不冷不热的一句。我自知理亏,又是红姐的生日,
全当没有听见。

  六个人衣着光鲜,走过小巷,六双高跟鞋踏得地面“蠹蠹”作响。惹得前来
寻欢的男人纷纷侧目,啧啧有声。在门口等客的小姐大多知道今天红姐生日,连
忙打招呼:“红姐,祝你生日快乐!”

  红姐一一还以微笑。不管怎么说,红姐在这条巷子里还是老大。这些人平时
可能因为我们生意好,对红姐恨得牙根痒痒,但这点礼节还是不能少的。

  更客气的是新悦大酒店的老总于大千。两辆出租车刚在门口停下,他就迎了
上来。亲自给红姐开了车门,握住她的手嘘寒问暖。每年的这天,同样的场景总
是准时上演。

  于大千是龙哥的好朋友,主要经营房地产。龙哥在钢材上给了他不少优惠。

  他也很了解龙哥跟红姐的关系,所以不遗余力地讨好红姐。

  新悦就在江边,是家四星级酒,一共19层。每年的7 月20日,于大千就把第
19层的旋转餐厅预留出来,举办红姐的生日酒宴。

  有于大千陪同,新悦的男女服务员一个个深深鞠躬,满脸堆笑。他们即使猜
得出这六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的职业,腰恐怕也要狠狠弯下去。

  旋转餐厅上书“望江阁”三个字,是于大千亲自写的。他经商之余,专攻书
画,据说为了某个书法家,改叫了现在这个名字。

  于大千推开餐厅门,地毯的猩红直刺眼睛。餐厅正中,摆着一张实木圆桌,
桌子上一篮鲜花绽放,香气扑鼻。酒杯、餐具晶莹剔透,在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
照射下,闪出莹莹星光,耀人眼目。

  “来来来,大家就座吧。”于大千热情地招呼着。红姐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南
面正中,指了指右手边,让我坐下。左边是玲玲,挨着她的是“避孕环”。阿超
和小兰都在我右手边坐下。

  王大千坐在红姐正对面,把脸递上来:“红姐,现在上菜?”红姐四下扫了
一眼,说好。于大千一拍手,门口一个服务员立即走开了。

  不大一会,菜陆续上来,服务员边往桌子上摆边报菜名:海红鱼唇、白炒响
螺、樱桃肉、干煸鳝背、翠玉黄瓜、粟米雪耳红萝卜汤、水晶蹄膀香肴肉、清蒸
冬瓜盅、银丝翡翠汤、最后是一道红焖寿龟。

  旋转玻璃桌面上顿时五彩缤纷,红的似玛瑙、绿的如翡翠,亮的赛水晶,交
相辉映,香气四溢。

  于大千从服务员手里拿过一瓶酒,问:“红姐还是喜欢红酒?”红姐一笑,
默默点头。

  于大千拿过开瓶器,亲自把酒打开,先给红姐斟满,接着依次给我们满上。

  给我倒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标签:LaRomaneeConti.

  酒倒进去,刚才光亮晶莹的玻璃酒杯变成了宝石红,红润厚重。于大千举起
酒杯,“来,我祝红姐生日快乐,财源广进,永远年轻!”说完,一饮而尽。

  我也站起来,举起酒杯,先抿了一口,慢慢回味,清新、爽怡、纯净的感觉
一点点浸入舌尖,转动舌头,醇厚、绵长、圆润荡漾在口腔,每一个味蕾都沐浴
其中,迷恋忘归。

  “谢谢于总,也祝您生意兴隆!”说着,红姐擎起酒杯,一扬脖喝干。我们
也都先后干杯。这时,于大千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放下酒杯,对红姐表示歉意:
“不好意思。”

  “实在对不住了,红姐,有个客户需要我去陪一下,暂且失陪,你们尽情玩,”

  几分钟后,于大千从外面走进来,连声道歉,又端起酒杯:“我再祝红姐天
天开心,也祝姐妹们健康快乐。”又是一杯酒下肚。

  他边连连道歉,边退了出去。我不由感叹:“不愧是有文化的商人,处理事
情恰到好处,没有半点纰漏。”

  可能是他刚才过于热情,走了之后,老半天没有人吱声,气氛有点压抑。红
姐把杯子往桌面上一墩,“今天老姐我生日,都怎么了?不高兴?”#--iCMS.PageBreak--#第八章

  “哪能啊,我们正在这里盘算,怎么才能把你灌倒呢!”阿超这个鬼丫头,
反应确实快。“哈哈,就凭你们几个娃,想灌倒我?”红姐果然被逗笑了,房间
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其实别说我们五个人,就算再来五个,也未必是红姐的对手。自从跟红姐出
来吃饭,我还没见她喝醉过。红酒、啤酒来者不拒,二锅头也不下两斤。很多男
人都被她灌得溜了桌子底。

  “先别惦记着喝酒,吃菜吧,于总给上了这么多好菜,别辜负了人家一番好
意。”说着,红姐拿起筷子。面对色香俱佳的一桌子菜,我们早就按耐不住,想
尝尝味道。红姐一招呼,纷纷拿起筷子。

  干这一行,这样说说笑笑、身心放松地吃饭,一年之中屈指可数。平时到了
饭点,都是轮流吃,店里总得留人“值班”——谁知道男人们什么时候来?几年
下来,姐妹们的肠胃多少都有了点毛病。这一桌精美的饭菜,最多能给点心理上
的慰籍,对身体却于事无补。

  “你们怎么回事?都属猪啊!”在我们埋头大吃的时候,红姐突然说,“让
你们吃,就只顾吃,就没人敬我个酒?”“唉!都怪这菜太好吃了,舍不得放下
筷子啊。”说这句话的竟是“避孕环”。

  “菜再好吃,也不如红姐的生日重要。”比机灵,她远不如阿超。阿超说着
扫了她一眼,端起酒杯,“我们一起祝红姐生日快乐,越来越漂亮,你永远是我
们的偶像!”

  “还偶像,都老了!”红姐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怎么不是偶像?我们都希望能走到红姐这一步呢。”我一边给她满酒,一
边接过阿超的话茬。这倒不是奉承,红姐现在有生意,有房子,有心爱的男人,
作为一个按摩女,这难道不是最高目标了么?

  “唉——”红姐突然长叹一声。“等你们走到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的。”

  灯光下,我发现她的鱼尾纹那么深,化了浓妆竟也掩饰不住。

  “别说这些了,来,喝酒。”说着,她又举起酒杯。我们跟着喝干。也许是
刚才的话触动了红姐,她几乎不停地喝酒。我们也瞅准机会,分别敬酒。

  红酒一瓶接一瓶地打开,一杯接一杯地满上。我们五个很快头昏脑胀,口干
舌燥,菜也顾不上吃了。红姐却一个劲地劝酒,好像过生日的是我们。我们连连
求饶。

  “好了,你出去吧,”红姐独自喝了一杯,对正在开酒的服务员说,“把开
酒器留下,我自己开好了。”服务员耷拉着个脸,出去了。喝这种酒,开瓶费肯
定很高啊。

  “你们真的很羡慕我?”红姐拿过桌上的“小熊猫”,抽出一支,我连忙拿
起火机给她点上:“当然了。”“哈哈。你们肯定是羡慕我有生意,有房子,有
男人,可是你们大错特错了,真正富有的是你们。”

  我心中一惊,赶紧看另外四个,她们也都瞪大了眼睛。红姐仰起头,吐出一
口烟。“你们跟了我很久了,今天听我说了这些话,以后可以自寻出路。”“怎
么会呢?我们一定跟着红姐。”玲玲紧跟上说。

  “哈哈,真是小孩子。”红姐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我问你们,如果给你
们我的一切,甚至是比我更好的,代价是明天你们就60岁,你们会同意么?”

  “这……”一句话把我们五个全问住了。60岁,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头发花
白,牙齿掉光,腰背佝偻,耳聋眼花?我身子一阵颤栗,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没人会同意吧。所以说你们才真正富有,青春,是用什么也换不来的。”

  “人生短短几十年,最好的时候不就是十几岁、二十几岁?当年,我也像你
们这样年轻,杨柳小细腰,皮肤嫩出水。现在看看!”

  说着,红姐一下子站起来,指着自己的腰——裙子已经遮不住她腰腹的赘肉。

  “当然,人都会老。自然衰老,谁都甘心情愿。可我们是么?我们的青春卖
给了那些男人!他们算什么东西,以为用点钞票就能换取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容
颜?”

  “每天看到你们笑着迎客,我心里很难过,但是我还要从你们身上挣钱!我
比那些男人更可恶!更该死!”

  说着,红姐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高脚杯的脖子折断,杯身折落桌面,摔成
几块,红酒在桌子上四下流淌,鲜艳如血。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所有的人都沉默。透过望江阁的巨大玻璃窗,我看着月
色下的江面,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慢慢浮现脑际: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
生代代无穷矣,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红姐,你喝多了。”我站起来,扶住她的胳膊。红姐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老半天才扭过头看着我。我趁机对她眨了眨眼睛。

  红姐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当即顺势歪在椅子上,合上了眼睛。

  我对她们四个说:“我先送红姐回去,你们尽情玩,不过要早点回宿舍。”

  她们都喝得不少,醉眼乜斜,对我的话似懂非懂。“避孕环”却对我直翻白
眼,我知道只有她的生日礼物还没送。她一向喜欢在生日蛋糕上来的时候,给红
姐一个“惊喜”。今天这阵势,生日蛋糕根本吃不成,她的礼物起码也要等到明
天了。死脑筋,回家哭去吧。

  我搀起红姐,她配合着我,倚靠在我身上,其实脚下很稳,没给我一点负担。

  我们俩就这样“歪歪斜斜”进了电梯。

  关上电梯门,红姐立即从我身上移开,用手拢了拢头发,问:“我今天是不
是说多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她说的话我都理解,也早就想到过。也许阿超、玲玲她们也一样。但
是,像红姐所说的“自寻出路”,在今天这个年代是何等艰难!大学生毕业找不
到工作的比比皆是,何况我们这些没上过什么学,没有一技之长的按摩女。

  跟她们几个相比,我的学历还算是高的。虽然没拿到高中毕业证,也基本上
完了高三。加上我的相貌,也许能找到个小职位。

  可五年来,我早已把红姐看作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如她所说,她从我身上挣
钱,我也甘心情愿。再说自从在“红纱帐”被第一个男人上了之后,我的身体跟
灵魂早已分离。一具躯壳任人玩弄,却可以报答恩人。

  门卫叫来了出租车,我坐到了前排,告诉司机:“江南花园。”“不,”红
姐在后面说,“去银河路。”“银河路?”我很纳闷。红姐的家在“江南花园”

  啊,她不回家?但我只在心里问,没有说出口。

  银河路是酒吧一条街。夜色里,各种各样的霓虹灯闪烁着,刺激着人们内心
深处的某种欲望。就算没喝醉的人,从这里路过,都会微微眩晕,脚步会不由自
主地放慢,也许就会走进去,沉入灯红酒绿。

  “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红姐拉住我的胳膊,酒气逼人。这里除了酒吧还
是酒吧,能有什么好地方?我更加疑惑。

  我们沿着一片霓虹,往东走。蓦地,一种熟悉灯光闪现,“天上人间”四个
字不合时宜地突在眼前,扎进我的心里。就是在这里啊!我跟小云呆了最后的几
个小时,临走还对她心怀怨恨。

  这片霓虹,可曾记得小云最后的模样?在夜幕里,在这条街上,它可能目睹
过许多悲欢离合的场景。都市的男男女女,都在这里撕下了面具,回归原始。

  “女人香”,仿佛是一部电影的名字。暗红的灯光镶嵌三个字,有一种隐秘
的意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探求。

  “来吧,今天让你享受享受。”说着,红姐推开门。里面没有一般酒吧的杂
乱,陈设简单,却不失雅致。几个女人在吧台边聊天,一个跟红姐差不多年纪的
女人看了我们一眼,走过来,“红姐,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想你了呗,来,嘴一个。”说着,红姐一把搂住这个女人,就要往嘴上亲。

  女人笑着躲开:“别闹了,肖力在楼上,上去吧。”

  肖力?好像是个男孩名字。难道……我突然明白“好地方”的意思,也明白
了红姐让我“好好享受”是什么了。

  正在发愣,红姐拍了我一下,“蓓蓓,叫范姐。这是我的好妹妹,你好好安
排。”说完,她上楼去了。

  “范姐,”我犹豫着,“我在下面等红姐好了。”“呵呵,妹子真会开玩笑,
第一次来姐姐这里,怎么也要让你高兴。”她扭过头:“让小磊来我这里!”

  我心中一凉。今晚,一些事情看来无法避免。

  秋雨一滴滴打在玻璃上,形成了一道水帘,模糊了我的视线。每天必看的广
场此刻也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平时游玩的市民早已消失,正中间那座扬帆起航
的的雕塑默默经受着风吹雨打。

  我端起茶杯,掀起杯盖抿了一口,龙井的浓香顿时溢满口腔,沁入心脾。在
窗边伫立许久,不觉有些累,拉过转椅坐下,听见敲门声。“进来。”我又抿了
一口茶,说道。

  来人慢慢推开门,探了探头,随即走进来,是阿超。“蓓姐,我的一个钟,
全套。”她伸手递过500 元。“哦,等一下。”我转动座椅,到电脑跟前。今天
估计没什么生意,我甚至没开电脑。没想到阿超居然做了个全套。

  我打开电脑,找到阿超的纪录,给她加上。接着,又转回办公桌,给她开了
一张单子。

  阿超站在身后,一言不发。这样的场面中,我们仿佛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

  她拿过单子,点了下头,开门走了。

  回想她刚才湿漉漉的头发,我不由得佩服起龙哥的才思:“伊人在水”,雅
致而又满含诱惑。鸳鸯戏水,美人同浴,是多少男人的梦想。难怪“伊人在水”

  洗浴城开业以来,生意异常火爆。当然,这跟洗浴城的位置、龙哥的地位也
不无关系。阿超走后,屋里又剩我自己。秋雨淅沥不停,茶杯口热气氤氲,那种毒蛇般
的无聊又一次侵占了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知道自己可以摆脱。今天没什么客人,阿超、玲玲她们肯定在聊天,只要
打开这扇门,我就能加入她们,回归三个月前“红纱帐”集体宿舍里的欢声笑语。

  可是心底一种深深的悲哀攫住了我,让我浑身麻木,动弹不得。

  人生仿佛一条拉链,看似无足轻重的一环,却能阻挡你的前进路程。

  静下来的时候,记忆碎片从周围飞来,飞蛾样包围着我,挥之不去。内心深
处坚决地抵抗,它们却还是飞过来,从我的眼里、耳孔里飞进来,轻而易举地占
领我身体的全部。

  被这些回忆包围,我真的觉得自己老了。每天等着阿超、玲玲、小兰、“避
孕环”以及还不太熟悉的小女孩,敲门进来,交钱拿单子,一个个花枝招展,青
春逼人。我却裹在一身深蓝色的制服里面,干燥苍白。

  我甚至失去了吸引男人的能力。刚开业的几天,龙哥的一个老朋友一眼看上
了我。可脱光了衣服上床后,他却匆忙而逃。事后他说,我的眼睛里有一股寒气,
一看之下,他立刻不举。从此以后,再没有男人找过我。

  那天晚上,我躺在单人宿舍的床上,由上而下抚摸自己的身体。我抚摸自己
的脖子,这里,曾印上了各式各样男人嘴巴的味道;抚摸自己的乳房,她们曾那
么骄傲地挺立,让多少男人孩子似的吮吸,爱不释手,如今,已经有些下垂,上
面还留有几个男人咬过的疤痕;我抚摸自己的小腹,这里承载过多少男人的身体,
饱受他们的汗水浸淫;我抚摸自己的下身,这里,是罪恶的源泉,多少男人为了
她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和家庭,一次次地撞击一个无辜的女人。

  我抚摸着,听见自己的骨骼老化的声音。如今不会再有人攀爬这具肉体了,
但是她也已经苍老。五年来,她的青春、她的如玉年华,都在那个小小的按摩床
上,被一个个男人用一张张薄薄的纸换走了。

  我抚摸着,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多少年来,我以为这个身体不再属于我,
此时的心跳如此陌生而惊惧,我把手一点点靠近心脏,一次次颤动从指尖传来,
在千万条神经间跋涉,终于传进我的大脑——这是我,我的身体。

  时光如同这条奔腾了数千年的大江,百折不挠地滚滚向前。时间是构成生命
的材料,却不是均等的。它根据每个人的经历划分成了轻重、缓急、或明亮、或
阴暗,或快乐、或悲伤的一段一段。年节家人团聚,时间总是短暂的,大病在床,
时针仿佛停滞。

  虽然刚刚过去三个月,但我已经记不清“红纱帐”关门时的情景。红姐和阿
超她们的忙碌与微笑,隔壁女孩们的欢天喜地,八爪趁给我们搬家吃我的豆腐,
一些零乱的画面,跳窜进脑海,然而就像小时候娘用碎布头拼成的枕巾,花色斑
斓,却看不出纹理和头绪。

  三个月来,我对生活了五年的那条小巷和“红纱帐”,竟然没有半点留恋。

  玲玲她们聊天时经常说起原来如何如何,新来的小姐们也多次打听起那条巷
子里的故事,而我几乎置若罔闻。

  有时候我甚至忘了自己是谁。或许,我原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是谁?我
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20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时隐实现,那是一个纯朴的年代,
现在的我,与她恍若隔世。

  我害怕面对红姐看我的眼神。那里面除了愧疚还是愧疚。其实,她根本不必
这样看我,我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而她,不过是给我
提供了一个彻底看清这个世界本质的机会。

  每天的很多时候,我都处在一种似睡似醒的状态。我宁可相信自己是在梦里,
90多天的时间,我做了两个梦,一个是幸福的梦,一个是噩梦。幸福的梦是长久
的,噩梦是短暂的,但从噩梦中醒来,一切都像肥皂泡消失了。

  如果没有那个晚上,没有红姐的一时兴起,没有碰到那个人,没有接下来的
忘记自我,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我有时这样光明正大地欺骗自己。

  长长的卷发、黑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修长的身材、温暖的胸膛、低声的
絮语、轻轻的依偎、甜甜的酣睡……他的一切一切,在我脑中萦绕不去,让我心
如刀绞。

  每当无法忍受这种痛苦,我就点上一支烟,任记忆的闸门完全打开,过去的
时光洪水般喷涌而出,冲刷我的伤口。撕心裂肺的苦痛之中,体会丝丝快感。

  “女人香”。他迈着笔直的双腿,笔直地向我走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小磊,这是蓓蓓,红姐的妹子,也是我的妹子,你好好照顾她。”

  “你好。”他伸出手,嘴角的笑容完全绽放,整齐的牙齿洁白无瑕。“你好”,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怎么有些慌乱。

  他高大的身子挺拔如一棵白杨,身着一件黑色的体恤,微卷的长发散发着若
有若无的香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鸭”?

  “我叫周小磊,大家都叫我小磊,你呢,我可以叫你蓓蓓?”我抽回手,点
了点头。

  “蓓蓓,我们在下面聊聊,还是去楼上房间?”暗暗的灯光下,他大大的眼
睛盯着我,发散着诱惑。

  “就在下面聊会好了。”就这样应付着,红姐一下来就走,我心想。他领着
我穿过一张张燃着红蜡烛的玻璃桌,来到大厅的最里面,竟也是一排小小的隔间。

  “请坐吧,美女。”他走进一个隔间,拉开椅子,微微欠身。这个称呼让我
一下子想起了邱海平,随即又想起了小云。当时的情景是何等相似啊。今天,我
无论如何也要防备这个人。

  “蓓蓓,喝点什么?我请客。”他一边点桌上的蜡烛,一边问。“随便。”

  我看着蜡烛的火苗,心不在焉。

  “那就来点红酒?”我点了点头。他向吧台走去。我坐在那里,突然感到滑
稽。同样是出卖身体的人,竟也正儿八经地坐在一起享受烛光。红姐此刻是否也
跟我一样?

  烛光下,大半杯红酒透着圆润光泽,仿佛小姑娘脸庞上泛起的红晕。

  “为了我们初次见面,CHEERS!”他举起杯,跟我的碰了碰。这句外语,我
在电视剧里听过,是干杯的意思。可我无论如何“CHEER ”不了,刚才在望江阁
已经到了极限,勉强打起精神才跟红姐出来。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他笑了笑,没再劝我。这让我对他的敌意稍稍减
轻了一些。

  放下酒杯,我用双肘支在桌沿上,东瞅西看,百无聊赖。“她不会回来找你
了。”他突然开口,自言自语似的说,“起码是今晚。”

  我心里一震。他怎么就知道我的心思?脸上却露出一丝微笑,“你这么肯定?”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淡淡地回答,眼睛扫过我
的脸,望着门口。那里,又有几个女人相互搀扶着走进来。我几乎是诧异了。自以为我的眼神已经很毒,男人一进店门,我看上几眼就
能判断出他的职业,虽说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没想到,今天
我也被一眼看穿。

  “你现在一定很吃惊。想知道我为什么能猜对,却不甘心开口问。”他把耳
前的一缕长发撩到后面,慢条斯理地说。我甚至没有了插嘴的余地。

  “其实很简单。第一,跟我握手时,你手心里有汗。第二,你的眼睛没有直
视我。当然的第三,你没有挑剔,没拒绝我。”他黑亮的眼睛盯住我,眼光从我
胸口直穿过去,我好像听见椅背灼烧得“嗞嗞”作响。

  “我没有必要挑剔,因为我根本不是为了这个而来”,手里把玩着酒杯,我
也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地说,“如果要选择,我未必会选择你。”对这样过于自
信的男人,打击一下很有必要。

  “哈哈,好,你的宽宏大度,给了我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干杯!”他响亮地
笑,第二杯又一饮而尽。我还是喝了一小口。

  放下酒杯,一段沉默如期而至。原先的滑稽此时化作了尴尬。如果他说得对,
我应该立刻离去,回到宿舍倒头就睡,当然最好。但如果事实不像他说的,我提
前走掉,红姐找不到我怎么办?在她生日这天,总不能让她生气吧?

  可直觉告诉我,这个时候不方便给红姐打电话。我坐在那里,就这样胡思乱
想,进退两难。“小磊,小磊!过来一下!”是范姐的声音。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他站起来,微微欠身,出去了。等到他走远,我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

  靠在椅背上,把头尽量往后仰,做了几次深呼吸,感觉舒服了好多。点着一
支“三五”,狠狠吸了一大口:红姐啊红姐,你这不是成心折磨我么?

  过了二十几分钟,周小磊还没回来。头涨得厉害,我决定谁也不等了。拉开
椅子,走出隔间,我突然听到周小磊的声音从一个隔间里传来:“别,今天晚上
不行!”

  “不嘛!我就要!”一个女人着急地说,夹杂着粗气。我本能地往前走着,
却好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睛转向那个隔间。

  他们纠缠着出来了。我恶心地差点吐出来。一个比那个香港女明星还肥的女
人,紧紧缠在周小磊的身上,穿着时下流行的露脐装,一堆白花花的肥肉从腹部
露出来。她一只手从小磊的上衣下面伸进去,抚摸他的胸部,另一只手竟去够他
的下体。

  周小磊竭尽全力摆脱着,可他根本顾不过来。刚把女人的手从下体拿开,女
人又用两片涂得红红的肥肠,在他脸上吸个不住。

  这个刚才还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大男孩,此刻变得狼狈不堪。我心中竟生
出一丝怜悯。

  “对不起,今天晚上,他属于我。”我走过去,平静地对肥女人说。周小磊
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女人依然缠绕着小磊,呼呼地喘着粗气,上下其手。吃惊的小磊此时也忘了
阻止她,女人的手终于从他的腰带伸下去,如愿以偿。

  我最恨别人对我的话充耳不闻,除非那个人是聋子。“请你放开!”我走上
前,拉住那个女人的胳膊,想把她跟小磊分开。可是这头大象几乎纹丝不动。

  “一边呆着去,你算什么东西,别耽误老娘开心。”大象一甩胳膊,摆脱了
我,继续陶醉在抚摸里。

  我七窍生烟。瞅到旁边的桌子上有个空啤酒瓶,我一把抓过来,对准大象的
头砸下去。

  离那只她的头还有半寸的时候,被周小磊拦住了。

  “你胡闹什么!”他一手抓住那只啤酒瓶,怒目圆睁,仿佛一个炸碉堡的英
雄。“爱上哪上哪,在这捣什么乱!”

  酒瓶里残留的一点啤酒顺着手腕流下来,冰凉从手臂到心里。好。好一个英
雄。就算是你的老情人,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虽然我不想跟你发生什么,你
起码应该尊重我。

  我举着的手臂慢慢垂下来。“哟,还想动手啊,来,朝这儿砸!”肥女人看
见小磊手里拿着的啤酒瓶,转过身来,用手指着自己的大头。如果没有这个英雄,
我肯定砸她个满脸开花。

  我直直地盯着周小磊。他的眼睛仍然睁得溜圆,眼神里面满是愤怒。我哈哈
大笑,转身往外走——这样的男人,多看一眼也是我的耻辱。

  走出“女人香”的门口,一排出租车在等候。我钻进一辆,车子启动的瞬间,
我看到周小磊从门口急匆匆跑出来,四下里寻找着什么。红红绿绿的霓虹,在我
眼睛里一片水雾之中,一闪而过。

  的士在小巷边停下。我习惯性地伸手拿包,才发现身边空空,座位上也没有。

  恍然想起,刚才从隔间出来时,根本没有拿包。

  “大哥,不好意思,我忘了拿包。”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今天的
一切,都太不寻常。

  “那你说怎么办吧。”年轻的司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慢悠悠地说。

  “要不,你留个电话,明天我给你。”“对不起,我从来不佘账。”司机摸
着下巴,笑嘻嘻地。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去“天上人间”那天晚上,开出租的老头也曾这样对我
笑过,顿时明白了这个年轻的司机想要什么。年龄,对男人这种动物起不了太大
作用。

  做就做。我还在乎这一次?少挣点钱又怎样?钱,真他妈的是王八蛋。没有
钱,就处处受制于人,别说出租车司机,就是要饭的都瞧不起你。

  钱,真他妈的是好东西。有了钱,羞羞答答,连男人手都没碰过的处女,也
会对老头子乖乖地张开大腿;有了钱,满脸皱纹,浑身肥肉的老太婆,个个能搂
着年轻英俊的青年撒娇。

  在出租车司机的床上,我四肢张开,仿佛一辆早已过了磨合期的老车,任他
操纵着。年轻人时而三档,时而五档,时而加速,时而刹车,时而奔驰在平原,
时而越过丘陵,趟过溪流。

  我耸起腰部,扭动屁股,高声呻吟着配合他。司机的肉棒一次又一次在我身
体里喷射,像支忙碌的加油枪。

  高潮的间隙,周小磊那愤怒的眼神不断闪现在脑海,我一边承接着司机的冲
撞,心里一边大喊:来吧,这个世界,来强奸我吧。我仅有的,暂时能做主的,
只有自己的身体。

  凌乱的一夜。记不清司机开了多少里,直到后来无油可加。天亮了,地上的
手纸朵朵绽放,像庆祝交易成功的鲜花,发出古铜色的气味。第九章

  第二天上午,红姐对我笑着,眼睛里满含深意。我知道,我们彼此达成了一
种默契。

  我实在无法想象,老公、龙哥、还有那个肖力,红姐在三个男人之间如何周
旋,怎么才能做到天衣无缝,心安理得。换作我,一定会感到被五马分尸的痛苦。

  对我昨晚上的彻夜不归,阿超几个追问不休,我实在拗不过她们,只好说送
红姐回家后,跟一个在酒吧认识的男人开了房。仅仅这一句,再问我死活不开口
了。

  在小云死后,为了防止生意滑坡,红姐准许我们出台,过夜也可以。所以她
们问了几句,也就各忙各的了。

  红姐昨晚说的那番话,竟像一阵风飘走了。阿超、玲玲、小兰、“避孕环”

  一个不少地坐在那里,打扮得唇红脸白,笑容满面。真不明白她们心里怎么
想。

  我到浴室,狠狠冲了个澡。昨夜的绝望和耻辱随着水流从下水道消失了。折
腾了一夜,我实在乏得要命,跟红姐说了一声,就回到宿舍,到头就睡。

  睡得正香,觉得有人推我的肩膀。真讨厌,睡这么一小会也要打搅我。“蓓
蓓,醒醒。”是红姐的声音。

  “嗯?有客么?”我连眼也没睁,迷迷糊糊地问。“不是,是小磊来了。”

  红姐声音不大,这两字却像在我耳边炸开。我一扭头,看到一头长发跟高高
的身子,不由得翻身坐起来。

  “好,你们聊吧,我过去了。”红姐对他笑了笑,转身走了。她一定以为我
跟他昨晚上发生了什么。“哼”,我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你的包昨晚上忘拿了,喏,你看看里面的东西少没少。”我伸手拽过来,
一言不发。

  “我知道自己不受欢迎,那我先走了。”说着,他往门口走。“哦,忘了告
诉你,昨晚上那个康姐是搞房地产的,人们暗地里都叫她‘肥康’。”

  我一下子愣住。“肥康”?我以前听龙哥说起过,老公是C 城黑道老大黄龅
牙。昨天如果开了她的瓢,会是怎样的后果?一股寒气从头顶直入脚心,我打了
几个寒战。

  他对我暴怒,不近人情地赶我走,竟然是保护了我。后来又急匆匆地追出来,
难道是为了跟我解释?我回过头想问他,屋里早已没有了人影。我揪住自己的头
发。

  包里的手机刺耳地响了起来,铃声一团团蒺藜似的,扎得心里无法忍受。我
拿出来一看,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还生我的气么?”竟是周小磊。“我问红姐要的你的电话,可没有翻你
的包啊!”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扑哧”笑了。

  “呵,看来你不生气了,‘肥康’的名头果然不小啊!”他也嘻嘻笑着,
“我就在小巷头上,你过来我请你吃午饭吧。”

  我扫了一眼墙上的挂表,还不到10点。“太早了吧,我还要干活呢。”其实
上午没几个客人,我是怕红姐看见了说我。

  “刚才我就跟红姐说好了,红姐准你的假。来吧,我们把昨晚上的酒补上。”

  他的语气让人无法拒绝。

  从门厅走的时候,“避孕环”翻着白眼,絮絮叨叨:“唉!晚上上床,白天
约会,人家过得什么日子啊。咱是比不上喽!”我装作没听见,快步往外走。真
想找根针,把她的臭嘴缝上。

  但事实却几乎被她说中。接下来的一周,周小磊差不多每天都给我打电话,
不管白天晚上。有时我正躺在床上,身上压着男人,手机却响了。我只好一边道
歉,一边挂掉。

  过后我埋怨他,他却说:“我不能忍受你被乱七八糟的男人糟踏。”我沉默。

  是啊,就像我受不了他跟“肥康”的亲热。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不做这个,
我们喝西北风去?

  每天晚上,他陪着或陌生、或熟悉、或漂亮、或丑陋的各式各样的女人,用
尽浑身解数博得她们的欢心;而我,也在各种各样的男人身下“忘情”地呻吟。

  动作不同,目的一致:让她们、他们尽可能多拿张票子。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淅淅沥沥的秋雨终于停息了,夜色渐浓。外面的灯光亮起来,窗子满布的水
珠变成了琥珀色。

  我抽出盒里的最后一支烟。刚点着,门又一次被敲响了。我的思绪像这场秋
雨中的一滴,瓢飘洒洒,摔出“笃笃”的声音。

  “咳、咳,”红姐进来,被满屋的烟雾憋出几声咳嗽,“老天,你抽了多少
烟啊!”她到桌边,看到满是烟蒂的烟灰缸,“你不想要小命了!”说着,把我
嘴上的烟拿过来摁死。

  她一把拉开窗户,秋风夹杂着潮气扑进来,我抖了两抖。每次回忆,都让我
如一只吐完了丝的蚕,弱不禁风。

  “你是该好好清醒清醒了。”红姐冷冷地说。“我承认,我要负很大的责任,
但你也应该试着摆脱啊,自己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说完,她一下把我推到壁镜前面,顺手打开顶灯。黑色的衣服上一张苍白的
面孔鬼魅般闪现在面前。我汗毛直竖。

  两个多月,我的颧骨明显突起,下巴也尖了不少,双肩耸立,腰不堪一握。

  人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而我,却似“衣带渐宽才后悔,
为他恨得人心碎”。

  一念到此,不觉微微一笑,瘦削的脸上裂出几道皱纹,更是可怖。两个多月
前,自己的身后曾伫立一个挺拔的身影,声声海誓山盟,如今,那个人是否又在
他处,上演同样的戏剧?

  我静静地看着自己。微笑也变成了冷笑。“爱情”?只不过是男男女女为了
达到自己目的而设的遮羞布。即便是杨凯,难说他当初没怀什么鬼胎。

  这样说来,倒是我们的工作最合情合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情我
愿,各取所需,完事两清。我到现在才彻底明白“前辈”们“不要跟他们动感情”

  这句话,的确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但是,不是跟自己的顾客,跟自己的同类也不可以么?我们曾那么相互理解,
相互宽容。也许只是我理解、宽容他,而他,从开始就没把我放在心上,他对我
施展的,一直都是他玩弄女人的技俩。

  “化化妆,等下跟我出去一趟。”红姐扔下一句,关门走了。我哼了一声,
一边说我瘦得没人样,一边还是让我陪着出去。想完,心里一惊:我什么时候开
始怀疑红姐了?她可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了啊!

  周小磊。这个我到死都不愿意再想起的名字,像枚生了锈的铁钉再次钉进我
的脑子。就是他,在我跟红姐之间挖开了一道深不可测的无形鸿沟。不,今天看
来,他挖的,是我跟整个世界的鸿沟。

  我没问红姐去哪。不用问也知道是去陪一些猪。在“红纱帐”的时候,我就
把那些来的男人看作猪。即使不来的,只要稍微表现那点意思,也会被看成猪。

  至于周小磊,他连猪都不如。

  果然是一群猪。一群肥猪。在望江阁,围着桌子团团坐满。红姐笑容满面,
一一向我们介绍:“西城地税局曹局长、工商所郭所长、西城区政府办公室蔡主
任……”

  我握着一只只猪手,手里像攥满了猪油,滑腻得恶心。但我知道,更让人恶
心的还在后面。

  “这是蓓蓓、这是婷婷”,红姐介绍完他们,又说了我们俩的名字。婷婷是
“伊人在水”开业后招过来的,据说是大专毕业。长得很是水灵,嘴巴也很甜。

  招过来之后就当上了领班,表面很风光,其实不如我的工资高,油水多。

  我们俩一左一右,坐在姓曹的跟姓郭的身边。一杯酒下肚,我就感觉一只猪
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再看婷婷,笑得花枝乱颤,郭所长瞪着一双死猪眼,盯着她
的胸脯出了神。

  比赛似的,姓曹的见到这种情形,也更加肆无忌惮。一边举杯和红姐喝酒,
那只猪手在桌布下撩起我的裙子,长驱直入,摸到了我的大腿中间,中指开始进
攻最敏感的地带。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任手指小蛇般钻进内裤的边缘,在缝隙里愉快地舞蹈,
不时用嘴触碰那只珍珠,吞吐旋转。

  就是这只手,拿着国家的税章,握着自来水笔,一按一划,将百姓的辛苦钱
收入保险库。还是这只手,在大会上有力地挥动,配合着主人的慷慨陈词。

  姓曹的看着我,就像我看着盘子里那只烤熟的龙虾。我自顾自地喝酒。一杯接一杯喝进肚子里,冰凉的液体麻痹了胃的神经,又
逆流而上,麻醉着我的大脑。朦胧的双眼之前,一张张白花花的胖脸连成一片。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望江阁。醒来的时候,我一丝不挂地躺在柔软的床上。

  旁边是一具同样赤裸的肉体。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姓曹的猪。

  这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每次被红姐让我随她出来,晚上我躺的肯定
不是宿舍的床。有时候清醒,更多时候是酩酊大醉。我更希望是后者。因为我实
在不愿意忍受一头猪在身上翻来覆去。

  但是每次都让自己喝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我端起酒杯,红润的液体
让我想起两个多月前,那间小屋里,窗外月光如水,温婉的灯光下,两人默默相
对,举杯相敬,话语缠绵中,黎明悄然而至。

  都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喝闷酒最容易醉。那是在未忘
记旧事,心中存有伤悲之时。当痛定思痛,伤痕结的痂脱落,所有感觉都已麻痹
时,你还会喝醉么?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他流着泪向我诉说他的母亲患病的种种可怜,
以及他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是个见不得眼泪的人,尤其是男人的眼泪。

  在红姐生日之后两周,我就搬到了周小磊家里。说是同居,基本上是有居无
性。因为他每天晚上几乎不回来,而我,也要1 点之后才能“下班”。一周时间,
我们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

  现在的我,已然无从知晓他的心理。当时我却对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依赖。

  也许是因为我们同病相怜,也许是因为那晚上他对我的保护。

  我被自己稀里糊涂地感动着,当他要求我搬出那个“鬼地方”(他的原话),
去他的家住的时候,我不顾阿超她们的挽留,痛快地答应了。

  我忘记了,我总是忘记了。忘记了知人知面难知心,忘记了前辈们的叮嘱。

  那天晚上,他向我哭诉,和他相依为命的母亲患上了肺癌,为了给她治病,
他放弃了大学的学业,干了这一行。至今仍没有筹够为她治疗的钱。

  小云死后,我以为我的眼泪已经流尽,那天晚上,当他把头伏在我的胸前,
涕泗横流时,我的眼泪又一次喷涌而出。天亮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一张
存有6 万元的存折连同密码告诉了他。回想起来,他当时竟没有说一声谢谢。

  第二天,他说要回老家把钱送到医院。我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小心。可是
那天晚上和以后我再打他的手机,却永远是无法接通。

  我不能接受的现实,终于在月底得到了证实。一个中年妇女进来跟我收当月
的房租,告诉我周小磊已经退了房。

  6 万块,我不是不在乎。毕竟那是我用身体换来的。但我更在乎的是一个人
竟然能把戏演得那么逼真,逼真到可以瞒天过海。

  也许是为了安慰我,推卸自己的责任,红姐才安排我当了“伊人在水”的后
台主管。这是龙哥送给红姐的生日礼物,龙哥出资,红姐经营。

  和阿超她们不同,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办公室里收小姐们的钱,给她们记账。

  然而,就像今晚,我远远没有摆脱被玩弄的现状。最多就是“工作量”少点
罢了。

  我赤着身子走进洗手间,狠狠冲洗着自己。我可以洗尽身上残留的那头猪的
体液跟气味,却无法洗去心里的厌恶。我宁愿自己身材臃肿,丑陋不堪,为此吃
尽苦头,也不愿意被许多男对我的身体垂涎三尺,争先争先恐后地扑上来。由此
而换来的安逸的生活,我厌倦到了极点。思绪随着水流,击打着光滑的地面,变成了碎片。在现实面前,我们也许就
像这水流。

  在蹲下洗下面的时候,我感到下腹部隐隐作痛。最近几次做过之后,都有这
种感觉。好像有个东球在里面滚过去,有隐隐的下坠感。站起来,这种感觉就消
失。每次疼痛,我总是苦笑:这或许因为“工作量”小了,身体反而不适应了。

  就像吸烟上瘾的人,突然戒了烟。

  洗完澡,走到床边穿上衣服。姓曹的仍在呼熟睡,鼾声如雷。被子下面的肚
子高高隆起,里面像是装满了危险的气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掉。

  就算不爆掉,我也要离开了。再在这个房间多呆一分钟,我就会吐出来。

  天已经大亮。我下了电梯,走出这座金碧辉煌的酒店。秋天的清晨,寒意扑
面而来。

  这条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巴掌大的梧桐叶已经枯黄,片片飘落。路面的叶
子被风吹起,打着漩涡,在脚边盘旋。

  今天是个晴天。太阳却跟树木花草一样,透着萧索,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我抱着肩膀,半死不活,毫无目的地往前走。包里的手机响起来,我懒得去
管。

  铃声持续响着。林路,人却不像名字清雅,而是固执得出奇。自从小云出事
那天分别后,他的电话就打个不住,刚开始,我敷衍着说几句,后来把他的电话
设定了单独的铃声,听见索性不接。可这个顽固的孩子,竟然找到店里。

  几次下来,我决心给他点教训。那是星期六的上午,我刚起床不久,他就迈
进了门。和前几次一样,直直看着我,反复说着:“跟我出去走走好么?我有很
多话跟你说。”我太明白他要跟我说什么了。这也是我把他当孩子的原因。

  我扭头走到院子里,拨通了癞毛的电话。不到十分钟,癞毛带着几个人冲了
进来——他早就想找个机会讨好我。我一使眼色,他们架起林路,拖了出去。林
路没有挣扎,自始至终都盯着我。我装作没有看见。

  虽然我早只是给他点教训。可癞毛为了在我面前表现,还是下了狠手。据说
林路当时躺在地上,口鼻出血,全身不能动弹。

  巷子里的小姐们纷纷围着看热闹,花玲那骚货还一个劲地喊:“哎呀,这么
俊的小白脸就这么被打坏了,真可惜!别人不要,留给我啊!”引来一阵哄笑。

  不知道林路怎么回去的。下午出去,看着路面上残存的血迹,我心里也隐隐
作痛。他与我无冤无仇,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转念一想,管他呢,只要他
以后不来骚扰我,就万事大吉。

  可是我低估了这个文弱少年。第二天,他的电话又打进来,带着明显的鼻音。

  他是否正躺在医院的床上?我犹豫了许久,还是咬牙按了拒接健。

  没想到,以后这竟成了我每天的必做的功课。其实我完全可以把他设进电话
簿的“黑名单”,让他的电话永远打不进来。但是奇怪的是我没有,内心深处有
种期望,仍在等待这讨厌的铃声响起来。

  现在,这铃声仍固执地响着。我扶着包,感觉到手机的震动,像一个人的心
跳。

  终于,铃声停下了。我松开手,长舒了一口气。说实话,随着他一次次打来,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对他的目的也难以断定。

  难道,他爱上了我?哧,这个想法一出现,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字,如
今就像平时黄色的手机短信,让我笑到乏味。

  边笑边走,不经意间一抬头,前面不远处,正对着我前进的方向,一个男人
身着浅黄色风衣,站在飘落的秋叶中。身材、面容,无一不像林路。

  我心里“咯登”一声,看来今天无论如何躲不过了。也好,就在这里来个了
断。

  我直直地走过去。果然是林路。几个月不见,他瘦了很多。这个年代,天下
竟还有这么固执的男人。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走过他身边,他一句话没说。转过身跟我并排走着。天还很早,街上没有行
人。清晨的鸟鸣划过天空,如果没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这该是轻松一天的开
始。

  不知不觉,走到了路的尽头。他依旧沉默,我却不得不说些什么:“我们到
此为止,好么?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了。我不希望那天的事情再次发生。”

  “唉——”他长叹一声。“你还记得杨凯么?”突然地,他扭过头看着我。

  我毫无防备地被击中。这个人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此时这个名字,却像一件
刚出土的文物,偶尔闪过的光华,照得我心惊胆寒。

  “他?他怎么了?”我本能地反问。“他在英国很好,不用你费心。”我扭
过头,望着远处的大厦,掩饰脸上的红晕。

  “你知道他曾为了你,跟最好的朋友拼命么?”他好像没有在意我的反应,
接着说。

  “你?那个人就是你?”我的心又一次狂跳不止,只好停下脚步。“你果然
很聪明,杨凯没有看错。”

  “他派你来的?”这个疙瘩一解开,一切都顺理成章。“开始时是这样,他
去英国之前,嘱咐我好好照顾你。后来,情形有所不同。”

  “什么意思?我不太懂。”虽然那种感觉隐隐约约显现在心里,我却不敢肯
定。

  “你在欺骗自己。”他又一次直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避开。“我一直很矛
盾,有时候痛恨自己。我非但没有完成朋友交给的任务,反而面临背叛他的危险。”

  “你可能想得过多了。”是该为这一切划个句号的时候了。“我跟杨凯已经
结束,所以你根本没有照顾我的责任。至于后一点,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
不会再喜欢任何人。”

  “你能肯定?”“是。”我仰起头,面对他质疑的眼神,理直气壮。

  “不。刚才我说到杨凯时,你的紧张出卖了你的心。不论你如何争辩,你一
直在想着他。”

  “哈哈。想着他?他能给我钱么?能供给我吃穿住行么?”我忍不住放声大
笑,眼泪溢满了眼眶。“你也趁早离开吧。何必为了一名妓女,耽误了自己的美
好前程。”

  “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你跟她们完全不同。”他又回到了原先见面时候的
逻辑。“不同?你以为我住这个酒店,是去度假么?”

  我开始对他产生了些许鄙夷。充其量,他也就是刚从校园里走出来的书呆子,
不懂柴米油盐,没尝过生活的酸甜苦辣。和这样的人,不可能有太多的共同语言。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还是那句话,以后不要找我了。”没等他回应,我
转了弯,打了辆的,直奔“伊人在水”。

  “你以为我们在这里碰见,只是巧合?昨天晚上我就跟着你,直到你走进酒
店。今天早上,我早就在外面等你了。”

  车子还没到洗浴城,手机就收到了林路发来的短信。我扫了一眼就删掉了。

  当天,我换了手机号码。林路这个名字,在我脑海和生活里渐渐淡去。

  天色在我窗前暗了又亮,广场的草坪绿了又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悄然流逝。

  洗浴城的生意越做越好,小姐越来越多。她们从各地汇聚而来,南腔北调,
兴高采烈。

  我的生活单调而平静,不起半点波澜。收入稳步提高,甚至超过了在“红纱
帐”最好的时候;不再接客——有了更年轻的小姐,红姐出去请那些猪,不让我
陪了。

  所有的小姐见到我都满脸堆笑。我手指稍微一动,她一个月就可以多拿或者
少拿千儿八百。慢慢的,开始有人送我钱、首饰,包括阿超、玲玲。我无法拒绝,
那样她们更不放心。

  看到她们畏畏缩缩地进来,偷偷塞给我一个个小包,眼睛里露出乞求的神色,
我的心就一阵阵痉挛。尤其是那次,“避孕环”敲门进来,笑得花一样,一口一
个“蓓蓓姐”,塞给我一个首饰盒。

  看着她的笑脸,拿着首饰盒,我竟麻木到没有知觉。这就是那个天天对我翻
白眼、粗话不断的冤家?阿超、玲玲,还是不是曾经光着身子打闹的姐妹?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打开抽屉,看着这些光彩耀眼的首饰、崭新的人民币。

  多少人因为它们改变得面目全非。人活世上,到底有多少是为它们而活,又
有多少是为自己而活?

  我知道自己永远找不到答案。但是面对无法解释的诸多变化,我总是忍不住
探求。每次思考这些问题,我都头疼欲裂,紧接着是全身紧张,小腹剧痛。

  自从第一次感到疼痛,已经一年多了。曾经去C 城医院去查,结果碰到了比
接客还恶心的一幕。

  那是一个50多岁的老头。男人当妇产科医生,本来就够讨厌。可为了查病,
我忍了。他先问了我的症状,就让我到里间的床上躺下,脱下裤子。

  已经一年多没有在男人面前脱衣服了,我感到陌生和紧张。“分开腿”,他
命令似的。

  这是我无数次重复过的动作和姿势。

  他趴在我两腿中间,戴着老花镜仔细看着,又伸出一只手指,在我阴部划来
划去。慢慢地,他开始抚摸我的阴蒂,不时问我什么感觉。

  没等我回答,他的食指一下插进我的阴道。慢慢抽插着。我清楚地听见他嘴
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拿开你的手”,我胃里泛上一股酸味。“等下,还没检查完呢!”老家伙
的动作反而加快。我一抬脚,蹬在他的肩膀上。他登时坐在地上,“你、你……

  怎么打人?“

  “先问问你自己怎么看病的吧!”我穿上衣服,走出了诊室。从那以后,我
再也没有去过医院。

  疼得厉害时,我就不停地抽烟。烟雾缭绕中,我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纠缠在
一起的那些问题,甚至,忘记了自己。

  又一个冬天到来了。这是洗浴城的黄金季节。天冷,给一些人提供了“洗浴”

  的借口。

  这跟“红纱帐”之类的按摩店恰恰相反,那时天气一凉,我们几乎每天闲着。

  “伊人在水”的门前,白天晚上都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轿车。但每一辆的前后
车牌前都挂上了“伊人在水”的蓝色牌子。这更增加了人们对车主身份和洗浴城
内幕的疑惑。

  这些疑惑,前来消费的人们毫无察觉,或者,毫不在乎。对他们来说,一张
张纸币,能买到他们想要的一切。第十章

  这注定是忙碌的一天。上午刚过9 点,男人们就源源不断地昂首阔步走进来。

  “伊人在水”这架巨大的机器,又一次添满了燃料,飞速运转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从早晨开始,我就有一种不安的预感。到了晚上,这种预感
终于被证实了。龙哥的一个好朋友,房地产商邓老板来到,指名道姓让我陪他。

  身处这种场所,完全置身事外是一种幻想。一年多来,我被这种幻想麻痹着,
忘记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忘记了那些身上的男人。而他们中有些人,却仍在怀念
我的身体。

  在圆型的浴池里,他揽我入怀,双手抚摸着我的乳房,说他到另一个城市搞
了一个项目,最近刚回C 城,就马上来看我了。软声细语,仿佛我是他阔别已久
的恋人。

  我看着浴池里的交错的四条腿,思路随着热气模糊起来。他怎么把我抱出浴
池,怎么抱上床,我都一无所知。后来下身的一阵剧痛,让我清醒过来,不由得
发出“啊”的一声。

  “你怎么了?”他停下了动作,瞪大眼睛盯着我的脸。阴部和小腹仍针扎般
得疼,我额头上直冒虚汗,他的身体连同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形。

  “等一下。”他翻身下床,在一边弄了半天。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

  “来”,他抱住我的上身,把我拖了过去,“吸了这个,你就不疼了。”

  我看到床头柜上,是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上面有一条白线。他拿着条塑料
管,一头对着白线的一端。

  “来吧,把这些吸进去,你就不疼了。”说着,他把塑料管的一端对准了我
的鼻孔。

  虽然疼痛让我慌乱。但我还是清楚这白线是什么。以前我也被它诱惑过,但
我坚决拒绝了。但现在,下腹的剧痛一阵比一阵强烈,我无力承受。只一次,让
我度过今天。

  我俯下身,把吸管插到鼻孔里。“用手摁住那个鼻孔,用嘴呼一大口气,再
用力一口吸光。”姓邓的耐心指导。

  我呼出一口气,深吸一口。白面像条毒蛇,猛地冲进鼻腔,呛得我差点窒息,
眼泪直流。

  放下吸管,我鼻孔里奇痒难耐,想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下腹的疼痛依旧。

  姓邓的让我躺下,他坐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我。

  渐渐地,他的五官越来越模糊,身体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柔软的床上,
我的身子不断陷下去,陷下去,又慢慢变得轻盈无比,向上飞起来。

  在夜空中,我并肩流星,飞越C 城的高楼大厦,飞越滚滚向前的大江,飘落
在一片白银般的沙滩,细软的白沙温暖着我赤裸的双脚,碧绿的海水轻轻漫上来,
漫过脚面,亲吻我的小腿。海鸥在海面上展翅飞翔,发出欢快的叫声,欢迎我的
到来。

  我登上一只小舟,划进大海。小舟随着波浪,摇篮般上下起伏,我放开木桨,
随意漂流。艳丽的阳光照得全身暖洋洋的,想闭上眼睛休憩,却难以割舍海天一
色的美景。

  这不是幻想,我一边起伏,一边提醒自己。如此真实的景物和感觉,怎么可
能凭空想象得出来。永别了,C 城;永别了,C 城的男人们!我站起来,冲着大
海高喊着。

  突然,一个浪头打来,小船猛地晃动,我站立不稳,掉进了海水。漆黑的海
底看不清方向。我摸索着挣扎,苦咸的海水灌进嘴里,我头昏脑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睛。还是那个房间,那张床,姓邓的早已不知
去向,我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没有半点气力。

  我试着起身,头却像灌满了铅,抬不起一寸。鼻子里不断有清水流出来,擦
都来不及。

  胃里有什么东西搅动着,液体一次次地往上泛。

  坚持了不到十分钟,我一下子翻下床,连滚带爬进了卫生间,抱着马桶呕吐
起来。开始吐的是粘稠的糊糊,后来是黄色的胃液,感觉五脏六腑都倒进了马桶。

  卫生间溢满了腐臭的气味。

  一番折腾之后,我已经像只空蚕蛹,肚皮近于透明。我用尽全身力气,摁下
了冲水开关。冲走吧,昨夜的一切;冲走吧,那白色的恶魔。我默念着,一遍遍
摁下按钮,马桶一次次咆哮。

  我翻过身,倚着马桶坐着,一点点体会到瓷器和地面的冰凉。阴部的疼痛又
隐隐而来。

  等到有了点力气,我站起来,打开了淋浴喷头。

  这才是真实的感觉。没有人会像水一样温柔的抚摸我。我闭上眼睛,仰起头,
双手抚住额头,把长发向后拢去。烦恼随着水珠四处澎溅。姓邓的像烟尘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他
就是地狱的使者,诱惑我踏上去往地狱的独木桥。

  那夜之后的第四天,疼痛又一次无法遏制地袭来。在忍受了半个多小时之后,
我拨通了癞毛的电话。

  到底是为了消除疼痛,还是为了重温那种幻觉,我不能向自己做出解释。不
管怎样,几个月来,癞毛送king粉,我给他钱跟身体,成了我们固定的交易模式。

  我刚把白线吸进去,癞毛就大张着嘴,满脸涨红地扑到我身上。在我陷入幻
觉的瞬间,我记起这个男人是我无数次拒绝的。

  这一次,癞毛没有心满意足地离开。血,触目惊心地绽放在床单上。他气得
脸色煞白:“你明明知道那个来了,还让我上?”

  妈的,赚了便宜还卖乖,我的刚走不久,怎么又会来?我想狠狠骂他几句。

  刚张嘴,一股穿心的疼痛让我眼前一黑……

  这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森林,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前行,不知身处何
处,要去何方。脚下的灌木和蒺藜不时绊脚,打着趔趄,惊起夜宿的鸟,怪叫着
飞起,野兽的低吼声此起彼伏。

  我胆战心惊,蹒跚着向前。远处一点光亮似隐似现,又有几个人的喊声时断
时续,像奶奶喊我回家吃饭,像小云欢快的叫声,又像红姐吆喝我招呼客人。

  我冲着声音的方向,竭尽全力拨开眼前的荆棘,猛地,一根尖利的树刺扎进
了我手背,我“啊”地叫出声来。

  阳光瞬间刺破云层,普照进来,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醒了,醒了!”这
是阿超的声音。

  眼前是一片雪白。一个白色身影在我眼前一晃,随即走开了。我的手背仍在
疼痛——是输液的针头。

  红姐、阿超、玲玲、小兰,还有“避孕环”,都围在我的身边,眼睛红肿,
小兰还在不断抹着眼泪。“傻孩子,你终于醒了。”红姐说了一句,就哽咽着说
不出话来,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

  “孩子”,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我。一种奇异的温暖从她手
掌传到额头,让我浑身暖洋洋的。

  “你们哭什么啊,我不就是昏过去了么?”我努力朝她们笑笑,脸上的肌肉
却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听到这句话,阿超和小兰的眼泪泉水般涌了出来,两个人捂着脸跑出了病房。

  剩下的人尽力抑制着即将出眶的泪水。红姐想回我一个笑,只笑到一半,表
情比哭还难看。

  看着一张张泪水婆娑的脸,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从小到大,我的直觉一向
很准确。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她们能隐瞒住事实,却隐瞒
不住自己的情感。

  我叹了一口气,没有追问我的病情。为了遵守医院的规则,更为了给姐妹们
一个安慰我的机会。

  “对,你只不过太累了,休息两天就没事了。”红姐抚摸着我的额头。“是
啊,等你出院了,我们给你接风!”这么多年来,“避孕环”第一次这么仗义。

  以前,我们请客她都不屑一顾。我不禁笑出声来。肺里却突然像吸进了许多
小刺,立即咳嗽起来。

  红姐连忙扶我坐起来,在背后垫上枕头。老半天,我才止住咳嗽,一个劲地
喘。躺着没什么感觉,一坐起来,才感到下腹部剧烈疼痛。这,也许就是我住院
的真正原因。

  “来,喝口水。”红姐举着个汤匙,送到我嘴边。“我自己来好了。手又不
是不能动,”我让她端过杯子,“红姐,店里很忙,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能行。”

  红姐递给我杯子,转过身抹了下眼睛,“那我回去一趟,让玲玲、银环陪你
吧,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说着,回头看了我一眼,起身出去了。

  病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我四下打量着:不大的房间十分整洁,只有一张床,
床边是一台复杂的仪器,对着床吊着台电视机。

  “这是什么医院啊?”我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身处何地。“这……”玲玲
和银环对着眼神,半天才紧张地说:“这是C 城医院。”

  我心里暗笑。又没问你什么病房,你怕什么?就算问了,怕的也该是我。刚
才红姐看我的一眼,那么深情,恋恋不舍,难道我的病已经无药可医了?正在胡
思乱想,门开了。进来几个白大褂。#--iCMS.PageBreak--#两个医生跟三个护士,走到床前。猛地,一个面孔让我脑子里“轰”地一声。

  他也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你们几个出去一下,查房了。”一个护士把玲玲、银环赶了出去。“你今
天感觉怎么样?”为首的那个中年男医生问。我如梦方醒:“除了小腹疼,没什
么感觉。”

  医生撩开我的棉被,让我褪下裤子,一只手按压着我的下腹,刀绞般地疼痛
让我“唉呦”叫出来。他回过头:“小林,你过来看。”

  林路还在发呆。“小林?”“哦。”他应着,眼睛仍然紧盯我的脸。在他用
手按压我的下腹时,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皮肤上,疼痛仿佛在瞬间消失了。

  中年医生翻了翻护士手里的本子,“后天给你动手术,你做好准备吧。”

  “小林,我们去2 号房。”

  林路却似乎没有听见。他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神里交织着疑问、怨恨、
怜悯,似乎还有绝望。

  我平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墙上的电子钟,第一次发现秒针走得这么慢。不知
道名字的药水,从吊瓶顺着塑料管输进我的血管。我默默比较秒针走动跟药水滴
落的速度。

  好像有只蚊子叮在我的脚趾,一种痒痒的感觉慢慢升起,皮肤随之发热。我
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旋转,变换着颜色。鼻涕、唾沫一起涌了出来,空中有些金色
的星星,我手忙脚乱地想抓住。

  “蓓蓓,你怎么了?”玲玲、银环的声音远在天边。“给我……癞毛……”

  我看到她们俩倏地消失了,变成了白色亡灵,想带走我。我奋力反抗,用指
甲抓、牙齿咬。

  可是他们人多势众,终于,尖利的匕首刺穿了我的身体。我的血汩汩地流出
来,染红了洁白的床单,流满了地面,从门缝里冲出去,沿着走廊,浩浩荡荡,
一直向前,汇进了那条大江。

  我满意地笑了。你们能刺死我,却灭不了我的灵魂。她沿着大江顺流而下,
所到之处,必将是树木繁茂,鲜花盛开,新的我将伴着鸟语花香重生,自由茁壮
地成长。

  “难道你们就没发现她吸毒?”一个低沉的男声,似曾听过。“没、我们、
我……”像是玲玲的声音,我努力辨认着。“唉,她都已经上瘾了,你们啊!”

  是林路的声音。

  “这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我自愿的。”我使劲睁开眼,说话声低的自己都听
不清楚。

  “自愿?你不看看你的身体成了什么样子!”林路向我转过来,双眼通红瞪
着我,脸上有几道新的伤痕。“什么样子?大不了是癌症!”在他面前,我向来
不会认输。

  任何生意都不会一本万利。做这一行,成本就是自己的身体。工厂里的钢铁
机器尚有磨损,血肉之躯更难耐时光流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个报废的不
是我。

  林路沉默。这就是对我所说的肯定?我的心猛地一沉。从红姐她们的表现,
我已猜到了八九分,只是还抱有一丝幻想。现在林路的回应,把这点光亮彻底扑
灭了。

  “你告诉我吧,我的病到底怎么样?要做什么手术?”事到如今,我顾不上
什么规则了。“为什么?为什么我每次找你,你都拒绝我?”他反问,自言自语
似的,双手紧抓头发。

  是的。如果我当时答应了他,也许会发现我的病。可前提必须是我跟他发生
了关系。再说,谁知道他会不会和那个老医生一样?

  我们互相没有回答。房间里静得出奇,只有四个人或粗或细的呼吸声。

  夜早已深了。晴朗的冬夜,窗外繁星点点。突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
划过,消失在遥远的天边。我的心又一阵悸动。

  听人说,一颗流星就代表一个人死去。而我,难道就是下一颗?

  太阳升起来。透过窗帘投下金黄的影子。这又是晴朗的一天,空中定是万里
无云,鸟儿欢叫着掠过。上学的孩子,一定在父母的注视下,喝完热热的牛奶,
背起了书包;上班族们,也一定蹬上了纤尘不染的皮鞋,告别了妻儿,开始了新
一天的征程。

  “伊人在水”的姐妹们,按照规律,也一定还在酣睡。昨晚上的杂乱,就在
睡眠里抚平,醒来后,她们还要满面春风,笑迎八方来客。

  C 城医院,这座全省最有名的医院,也在按照它的节奏,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我几乎一夜未眠。未知的命运就在未知的房间,那张小小的床上等着我。从
下午起,林路一直坐在我的床前。黑暗里看不清他的眼睛的张合,晨曦初现时,
我发现他双眼布满了血丝。

  红姐、龙哥,以及阿超、玲玲她们,早早来到了我的病房,轮流安慰着我。

  只有林路紧紧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

  终于,那辆推车被推了进来。我谢绝了众人的搀扶,从床上下来,上了推车,
平静地躺下。

  推车从房间出来,驶向走廊。林路仍握住我的手,和车子并排走着。红姐她
们小步跑着,紧紧跟在后面。我仰着头,走廊的顶面像条河慢慢流过,散发着浓
烈的来苏水味。

  随着这条河流,我沉入了深深的海底。一个闪着亮光的圆形怪物,用悬浮吸
盘吸走了我所有的气力。一群绿色的生物围上来,伸出各式各样的摄食器官,在
我腹部游动,寻求下嘴的地方。

  突然,一条触角碰到了我的下腹,伸出尖利的刺划动着,我的皮肤如同熟透
了的石榴绽开。凉气渗了进来。

  奇怪的是,这群绿色的生物并没有大快朵颐。我的身体可能不符合它们的口
味。它们纷纷摇着头,交流着失望的信息。

  慢慢地,凉气不再侵袭。绿色生物们忙碌了一阵,依次从我身边游走了。它
们原先缚住我的丝也纷纷撤去。

  我从海底慢慢上浮,又看到白色的阳光从海面照耀下来。那条河流近了,我
逆流而上,找寻我的源头。

  渐渐地,海水和河流消失了。我还在走廊里,林路还在握住我的手,一群护
士推着我,缓慢地走着。推车的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好像什么都结束了,又
好像什么都没开始。

  我微微侧过头,从人们的缝隙里,看往走廊的尽头。耀眼的光华中,一个高
高瘦瘦熟悉的身影,正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穿过时光,跨越距离,从我生命的源
头,自我内心深处,焦急而又满怀希望地,一刻不停地赶来……

  (全文完)写的不错..换个口味,换个心情,这是我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好文章,写的非常真实,让我的心情也随着情节的波动而起伏,让我们善待生命,珍惜自己拥有的今天,希望女主角能有一个好的结局!!社会的底层,用身体换取收入,给男人带来需要的快乐,没有人有心情与时间去关心他们,谁人无情呢?
既然存在为什么不给予合法保护呢?真的看了一半我就回帖子了,楼主真的文笔犀利,特别是开头的那段话,写出了多少打工者的心声!我们不偷不强,不坑不骗,靠自己的双手劳动,靠自己的本事赚钱。比那些当官的贪污受贿强过多少!但是,就是因为我们的职业入不了某些人的法眼,所以我们永远在受歧视的位置上!谁不想当官?谁不想做老板?所有的人都当官,都做老板了,那社会会怎么样呢?有人说了,因为当官的做老板的努力了,所以他们注定要享福!但是,我们就没有努力过吗?记得有一个人说过:成功是99%的努力加上1%的灵感!其实后面还有一句:有时候,1%的灵感比99%的努力更重要!所以,当大家看到小姐,看到摆地摊的,看到捡垃圾的,希望你能用一个尊敬的,平等的眼光来看人家!写了这么多,自己都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有过这种经历的人,经历风雨经历人生小云真的好可怜,死的可惜了不错,换了个品味,楼主写得也很真实.这就是真实的社会,有多少年少无知的少女被迫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从最初的被强迫到麻木,再到想从新再来。可是人的大好年华也就这样一逝而过了。所以我们要把握我们自己的路。心里难受。。#--iCMS.PageBreak--#顶DDDDDDDDDD顶不错的文笔! 51# xianren74 很不错的职业,有前途写得不错啊,顶一个很可怜的经历啊,楼主写的很经典哦都是为了生存,其实现实中就是有太多的无奈。真的让我感动了。婊子无情,也许她们开始并不是这样的,是社会让她们堕落。让我感动让我忧我抢、我抢、我抢沙发~#--iCMS.PageBreak--#不经意间的一件小事就可以成就一段桃花运虽然看过了,但是也支持一下吧!我就看看不说话不错不错,楼主您辛苦了。。。有这样的机会和这么好的人,楼主太幸福了,顶哈哈哈,不错的文章,谢谢楼主了~不经意间的一件小事就可以成就一段桃花运太牛了 这都行 是真实的吗极品的女人,极好的性爱伴侣。楼主好享受。不经意间的一件小事就可以成就一段桃花运#--iCMS.PageBreak--#写的真的很不错有竞争才有进步嘛不经意间的一件小事就可以成就一段桃花运哈哈哈,不错的文章,谢谢楼主了~帮帮顶顶!!太牛了 这都行 是真实的吗题材不错,就是故事进展有点慢~我就看看不说话我怎么没碰到哦 .文章写的很好  感觉很真实  女人就是这样 怎么都爽  希望我也能遇上这样的极品女人  真是棒极了#--iCMS.PageBreak--#!好好 学习了 确实不错文章写的很好  感觉很真实  女人就是这样 怎么都爽  希望我也能遇上这样的极品女人  真是棒极了文章写的很好  感觉很真实  女人就是这样 怎么都爽  希望我也能遇上这样的极品女人  真是棒极了这是什么东东啊!有竞争才有进步嘛!题材不错,就是故事进展有点慢~!#--iCMS.PageBreak--#前排支持下前排支持下回帖拿个钱~~这是什么东东啊我是来刷分的,嘿嘿纯支持!